第七十一章 光明下的阴影
对罗马人来说,君士坦丁堡的光復无疑是一剂强心剂。
在近半个世纪沦陷於拉丁人之手后,千年帝都终於回归了罗马人的怀抱。
同时,这也宣告著一个耻辱时代彻底被划上句號——至少巴列奥略家族如此宣传:拉丁人给罗马帝国带来的侮辱將会彻底成为歷史。
米海尔·巴列奥略的声望隨著收復君士坦丁堡达到巔峰,人们仿佛忘记了巴列奥略的篡权。
此刻,米海尔·巴列奥略是东帝国的救世主,是要让东帝国再次伟大的统治者。
让米海尔加冕为皇的言论默默扩散开来,並且愈演愈烈。
稍有政治嗅觉者皆可看出,巴列奥略已经在为那个位置衝击而造势。
与此同时,君士坦丁堡也开始焕发新生。
科穆寧贵族回到了祖先的宫殿,他们不吝金钱,欲让府邸恢復往日荣光。
大量金银流入到市场,在僱佣君士坦丁堡市民的同时,也催生了繁荣——尤其在城墙外农夫恢復物资供应之后。
一些老人回想起拉丁人入侵前的岁月,纵然此刻的繁荣仅是往日的吉光片羽,但令他们感激流涕。
去他妈的感激涕零。这是牧首阿森尼奥斯此刻心声。
他正看著市民代表对米海尔·巴列奥略唱讚歌,表忠心。
在紧急修缮的大皇宫穹顶之下,尼西亚帝国的权贵们簇拥著米海尔·巴列奥略,宛如簇拥君士坦丁堡的主人,名贵的紫色妆点著他们的衣袍,绸缎长袍色彩斑斕,当然必须有雕工精美的长剑。
围绕米海尔身边的,自然是巴列奥略的族人,这些未来的皇族成员拖家带口出席这个荣耀时刻,他们的妻子皆出自科穆寧贵族的门庭:比如布拉纳斯、瓦塔泽斯与拉乌尔……
市民代表正跪在台阶之前,向这位显赫人物献上讚美与忠诚。
至於真正的帝国统治者,则坐在无人在意的中央王座上。
在场之人都清楚,谁才是帝国的真正掌舵人。
此情此景,著实噁心。
“……您是罗马帝国的拯救者,您是罗马人的捍卫者,您是新时代的君士坦丁大帝,正是您的勇气,邪恶的拉丁人才能被驱逐出君士坦丁堡……”
勇气?米海尔的勇气只存在於他被重兵保护时。
还有这些市民……不就是米海尔纵容他们洗劫没来得及逃走的威尼斯人吗?至於諂媚成这样吗?
驱逐拉丁人,哈,若非威尼斯人的驻军溃散,威尼斯人才会被驱逐,其他拉丁社区可都完好无损。
哦,更別提米海尔还打算把热那亚人请进来。
这些高兴的傢伙很快就会发现,义大利人又得骑在他们脑袋上。
而且,还没提到那群科穆寧贵族呢,大大小小的寄生虫都急著给家里子弟找產业,他们绝不会放过君士坦丁堡……牧首带著恶意想到。
嘖,瞧米海尔那模样,当人们称呼他是新君士坦丁时,那副受用的模样真是有够噁心,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到底配不配得上新君士坦丁大帝的名號。
阿森尼奥斯的所想与普世牧首威严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任谁都想不到那位手持牧首权杖的正教领袖,內心深处居然翻腾著那么多尖刻与怨毒。
他如此气急败坏的缘由显而易见:终於收到了那份早已心知肚明、但又避之不及的糟糕成绩单。
知道结果烂是一回事,血淋淋的结果摆在面前又是另一回事。
前者尚可自欺欺人,后者却避无可避。
君士坦丁堡光復的消息传来时,牧首明白,拉斯卡里斯王朝彻底完蛋,米海尔已经扫平了篡位的一切障碍。
终於能够在圣索菲亚大教堂指挥整个正教世界又如何?他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间,也进入了倒计时。
所以,阿森尼奥斯的情绪濒临失控。
终於,这场諂媚的表演落幕,这让牧首得以缓缓吐出一口气,目送离开的市民代表,他看到了那个尼基弗鲁斯。
很少见到那么出色青年……只可惜,米海尔不会允许这种不稳定因素继续存在於君士坦丁堡的,他註定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效忠仪式结束,人群逐步退场,手握权柄者仍围拢在米海尔身边,或諂媚逢迎,或伺机索求。
唉……这一幕虽说已目睹不知多少,但在君士坦丁堡大皇宫的穹顶之下再见,还有颇有別样意味。
突然,牧首感觉有人拉了拉自己,只见年幼的约翰四世正仰起脸,那双不諳世事的纯净眼眸望著他。
“神父,我的未来会怎么样?”
小皇帝的语气中满是怯懦,刺痛了牧首的心。
这孩子本来应该是帝国的继承人,但是如今,连他自己都感到了朝不保夕。
“我会保护您的,陛下。”
阿森尼奥斯说著连孩童都不信的话,但是內心却发誓,他一定会拼尽全力,为小皇帝找出来一条生路。
在安抚了皇帝,在眾多教士的陪同下,阿森尼奥斯走出了大皇宫,摆脱那里令人难受的气氛。
在牧首走出大皇宫时,一群衣著华丽的义大利人与他插肩而过,高举的白底红十字旗帜无言说明了身份——热那亚人。
这群地中海上的豺狼来得真快,牧首冷眼旁观,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达成联盟吧,米海尔需要热那亚的船队与影响力,热那亚需要君士坦丁堡作为据点。
哼,光復,真是光復了个寂寞,前脚走了威尼斯人,后脚就来了热那亚人,更別提现在这座城里都还盘踞著好几千拉丁人呢。
牧首继续前行,在他的面前,正是大皇宫的庭院,形形色色的人物充斥其间。
贵族、富商、地头蛇、僱佣兵……他们或攀谈交流,或静候某位大人物的召见,或仅仅维繫著人脉。放眼望去,此地儼然是东帝国权力交易的喧囂集市。
牧首靠著精美但老旧的石栏,审视眼前庞大的会场,他一眼便捕捉到看到了君士坦丁堡最炙手可热的佣兵们,他们正被不少人簇拥在那里。
都是些头脑简单、眼界狭隘之辈,阿森尼奥斯看著簇拥在其身边的贵族,毫不留情下了定论。
对下方那些人而言,这些收復了帝都的佣兵或许是值得联姻的女婿或结盟的对象,但在牧首这等层级看来,他们的政治生命已经终结。
若是这伙佣兵是罗马人,而且还是罗马贵族,那么他们还可以说未来可期,但是可惜啊,他们一个罗马人都不是。
这对米海尔精心营造的宣传神话来说,实在有碍观瞻,况且,这群人的自行其是,已是非常犯忌讳的——米海尔的控制欲向来强烈,只是隱藏得很好。
不过,米海尔该给的奖赏和待遇都会给,若是急匆匆就把收復君士坦丁堡的功臣赶走,那他的名声可就烂完了。
但是,这些人最多在君士坦丁堡当个富家翁,手下兵权得被剥离出去。牧首判定了他们的未来。
不过,倒是也挺符合簇拥在他们身边那群人,要么是坐吃祖荫的旧贵,要么是根基浅薄的新贵,眼光短浅实属正常。
但话又说回来,这些佣兵也挺適合这群人所处的位置,足以让其家族的地位与財富再安稳或上升个一代人。
至於那几个佣兵头子……保加利亚人的傻笑与塞尔维亚人的茫然映入牧首的眼帘。
这两人层次太低,只配被驱使,难登大雅之堂。
不过是运气好的佣兵,牧首给出了评价。
倒是那个突厥人有些意思,牧首看著此人在眾多恭维中游刃有余,显得经验老道,绝非第一次经歷这种场合。
阿森尼奥斯有些猜测,此人是否曾涉足某些隱秘的勾当?
最后的,就是那个罗斯人,那个来自北方的瓦西里。
此人给牧首的触动最深。注视著他,阿森尼奥斯仿佛看著年轻时的自己。
罗斯人的能力很强,虽然年纪尚轻、经验不足,但学习能力却很强,成长肉眼可见,而且还散发领袖气质,仿佛天生就应该统御他人。
这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他。
而这也是让牧首最伤心之处。
阿森尼奥斯成为牧首完全是狄奥多西二世的一纸敕令的结果,但能够在眾多年轻人里脱颖而出,全凭其自身乃是那一代中最出类拔萃者。
少年时光浮现眼前,彼时他已是年轻教士们的领袖,眾人將权力託付於他,由他为群体爭取利益,衝锋在前。
隨著阿森尼奥斯一次次攻克难关,人们对他越来越发拥护,老教士也对他讚许有加,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也听闻了他的名声,那些仅靠论资排辈上位的庸才,在他面前连话都说不利索。
那时,他认为自己必然成为教会的大人物,甚至问鼎牧首之位。
他野心勃勃,对未来充满期望。
但未曾想,一切来得都那么快。
当皇帝指定他成为牧首时,阿森尼奥斯如遭雷击,他预计拼搏一生的位置,此刻正落在他的面前。
他需要做得,只是坐在那个位置上。
但是,阿森尼奥斯也瞬间察觉,权力宝座背后的巨大危机。
帝国的权力格局他心知肚明,深知皇帝不过是需要傀儡给改革背书,坐上这个位置固然一步登天,但也有著重重困难——即便是野心勃勃的他,也会害怕的困难。
阿森尼奥斯试图婉拒,但是皇帝根本不给他机会,年轻的教士数次求见,而得到的只有拒绝,以及威胁。
用他的家人威胁。
那时,阿森尼奥斯明白,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他根本没得选。
就这样,正教会前途无量的青年俊才阿森尼奥斯,成了牧首阿森尼奥斯。
最初,阿森尼奥斯还有著幻想:有皇帝的支持,他或许能驯服正教会。
但是事实证明,一切都是错的。
老头子们对年轻牧首根本不屑一顾,中生代认为他是幸进的小人,曾经支持自己的年轻教士也疏离了曾经的领袖。
更致命的是,阿森尼奥斯痛苦地意识到:能力不足就是能力不足,身处普世牧首之位,面对来自整个正教世界的海量信息与棘手事件,他几乎崩溃。
他不得不依赖於教会的元老与顾问,但这群人回馈的只有拒绝和误导。
阿森尼奥斯只能摸索著前进,也试图实现自己的愿景,但结果却是一次次碰壁,一次次沦为笑柄。
在正教会內,牧首阿森尼奥斯儼然成了笑话,但是皇帝的目標却达成了,有年轻牧首以牧首名义背书,诸多事务得以顺利推进。
代价则是,阿森尼奥斯承受整个教会的围攻。
终於,曾经热血沸腾,充满朝气的年轻教士阿森尼奥斯,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牧首阿森尼奥斯——他还记得意识到这点时,心中浓浓的悲伤。
他当时明明应该高兴的,可为什么会这样……
好在,经歷了那么多年摸爬滚打,他也弄清楚了游戏的规则,学会正確运用皇帝的支持与手中的权力,逐渐培育起自己的势力。
他在教会內已有了发言的资格,一些修道院也服从他的统治,也能做些事情,但也仅止於此。
但隨著狄奥西多二世的死亡,一切又再次剧变。
多少次,阿森尼奥斯都在设想:倘若当年未被皇帝选中,他的命运將会如何?是否能够凭藉功绩,沿著正道前行,最终成为一位实至名归的牧首?
对於这个问题,阿森尼奥斯曾经的答案是“不知道”——或者说,刻意迴避。
而此刻,目睹瓦西里的未来,他不得不直面那个残酷的事实:即便做出惊天动地之事,命运依然被权力者玩弄於股掌之间,一个意志便能决定一切。
他很看好那个瓦西里的未来,但只可惜,终究是镜水月。
除非,他离开罗马帝国。
但是阿森尼奥斯並不认为,这样的年轻人能够放弃用刀剑搏来的地位,就像是当年的自己。
“人生啊……”
牧首看向太阳,看向这照耀大地的火球,发出了几乎哀嚎的囈语。
“牧首大人,有人送来了一封信。”
突然,一个年轻教士走到了牧首身边,几名亲信则默契的挡住四周的视线。
阿森尼奥斯立即警觉起来,年轻修士乃是他的亲信之首,他如此呈递之物,必然关乎重大。
会是拉乌尔那些人吗?牧首想到,米海尔现在权力对这些科穆寧贵族来说太大了,以至於这群人都在到处找新盟友。
但是阿森尼奥斯一点兴趣都没有,这群人就是绑起来,都不是米海尔的对手。
牧首扫视信件,铅封上没有名字,隨著他微微打开信封,目光扫过的剎那,他立即將其合拢,小心翼翼揣入怀中。
那是科穆寧家族的徽记,前缀是megas(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