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咬合中的齿轮
军队在大地上前进,甲冑的摩擦声与粗重的喘息声混在一起,乍眼看去这是一支威武之师,但是低落的长矛与耷拉在旗杆上的旗帜,都说明了士气的低落。
这正是与青年贵族们斗败的佣兵。
丧气尤其集中在兵队的首领们,这次他们大丟面子,还被狠狠侮辱。
所以,在回到军营后,鬱闷至极的眾人立即开始了酒会,借著酒精带来的情绪,宣泄他们强烈的愤怒。
而且,在回到营地之后,他们发现一位已许久未见的老友前来拜访,这更是让宴饮变成今夜的必须。
“你们还记得军法官那表情吗?都如此偏袒,还摆出一副公正的样子,但话说回来这傢伙的演技也真是好,这都能绷住那张脸。”
保加利亚人阿森把一整杯酒都灌入了肚中,麦酒泡沫顺著鬍鬚滴落,隨后把酒杯一丟,从桌上拿起又一杯握在手中。
但由於佣兵的醉意,酒杯被碰翻在地,浓烈的酒香再次增加了房间里的味道,让本就各种气味交织的帐篷里气味更是丰富。
“那是希腊人啊希腊人,希腊人不就是这刁样子,这些人骨子里就留著诡辩家的鲜血。”弗拉霍的醉意也起来了,眼中闪过朦朧之色,“唉,小时候我家还没破落时,就看到过一本古书上说过一句话。”
塞尔维亚首领卖了一会儿关子,才说出答案,“『小心希腊人,即便是他们的礼物』,古人真是充满了智慧啊。”
“那本书是《荷马史诗》。”
罗马商人巴西尔笑著补充道,作为客人,面对对自身民族的攻击面色不改,还是那副友善的模样。
这个商人从容地坐在刀剑环伺的佣兵中间,他看起来是那么適应,就好像这不是在佣兵军营,而是塞萨洛尼基的宴场。
看著巴西尔淡然的姿態,想著这酒会开始以来,隨著灌下去酒精的增多,这两位斯拉夫亲族越来越离谱、越来越没话找话的攻击,瓦西里不由得扶额。
尤其是他之前还按耐住负面情绪,和巴西尔这个老熟人约定了一笔生意——这可是件不容易的事。
他白日差点被马鞭打在身上的怨气很大程度上都被这给抵消了。
瓦西里从未忘记过知识的力量,在从北方逃出后,王子的空余时间里都在对各种知识进行学习,其中自然包括了歷史。
而这,让他很不喜欢罔顾事实的胡乱攻击。
但他也没有出言反对什么,两人还是为了自己才如此呢,再说了,他们在这里骂希腊人骂了就骂了,大家吐出那口闷气最重要。
当然,这也和瓦西里的清醒关係巨大。
瓦西里不喜欢无法控制自己的感觉。
对他来说,喝酒是为了调节状態,那种醉醺醺的感觉很是能放鬆,但不能醉的太厉害,以至於被情绪主导。
若是后者,那可就太误事了。
所以,他没有像是那两人狂灌,在发觉醉意上来后就控制了饮用——这感觉已经很舒服了。
瓦西里对巴西尔举起了杯子,两人一起把酒水饮下,喝完的瓦西里看向罗马商人。
他没想到这次可以见到巴西尔,但是转念一想,也是意料之中。
战场是个宝库,劫掠搜刮的士兵往往不明白战利品的价值,又出於换钱的需求急於出手。
一般的战事肯定吸引不来巴西尔这种人,但是这次尼西亚军队直指君士坦丁堡。
哪怕是衰落的帝都,其中可以爆出的財富也是远超平常战事的。
巴西尔也是这样自敘的,然后为了安全,他的商队就驻扎在佣兵之中——也是这次瓦西里才知道,阿森与弗拉霍也和巴西尔以往有著生意往来。
然后,这罗马商人便被顺势拉到了佣兵的酒局里。
瓦西里本以为他会排斥这种场合,但事实上是他无比適应,就像是经歷不知多少眼前的场合。
“哦,对对对,《荷马史诗》,希腊人从古至今都是那鬼样子,妈的,这个丑恶的民族怎么活到现在的?哦,巴西尔,不是说你的,你是真正的罗马人。”
阿森在酒精之下继续攻击,眼角却在下一刻扫到了巴西尔,连忙带著歉意说道。
毕竟,希腊人可是拉丁人对东帝国的蔑称,是一个侮辱性极大的词汇。
而罗马人只是淡然举起酒杯,
“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別在我,继续吧。”
“嗝——”弗拉霍打了个酒嗝,“话说沙鲁坎那傢伙为什么这次跑过来了,他不是一向喜欢舔那些大官的靴子吗?”
他说著又给自己续上酒,不可避免把一些酒液倒在杯外,“我见到库曼人的时候都有些惊奇。”
“谁知道那狗崽子怎么想得,没准是因为那帮少爷太过分,所以跑来看看吧。毕竟,哈,他手下那些和马睡的傢伙这次抢到的东西最多。”阿森毫不留情的评价道。
“我在意的是,那些贵族小子倒是想要做什么。”抿著酒,瓦西里把这一路縈绕在脑海里的疑问说了出来,“我看来他们更想赶走我们,那这到底是为什么?”
罗斯人回想著世族子弟们的行为,当时他就察觉到有些奇怪,回来这一路上越想越奇怪——那些傢伙到底想做什么?
王子的言语让两个酒蒙子也不由得思索起来,是的,他们也能察觉到那种奇怪的感觉,这群傢伙如此不体面的趴下身子来和他们爭食……这可真是诡异。
按理来说,这帮世族子弟从来都是家族与长辈安排好了一切,他们只需要享乐与等待,这是一群“少了谁的也不可能少了他们的”的傢伙。
这正是眾人感觉不谐、如此愤怒的原因,明明什么都有了,还那么不体面的跑来和他们抢食。
“难不成是在为日后准备?只要米海尔收復了君士坦丁堡,这些土地的价值都会飆升的。”弗拉霍摇摇头,从醉意中挣扎出来。
“嘖,什么狗屁紫袍贵族,除了占地,屁用没有。”这是阿森说得。
“这倒是能解释,但是比这体面的方式多了去了,而且对他们来说,把那些『中间人』打成敌人,然后接受其资產不是更方便吗?”
瓦西里现在所说的,正是这两年征战以来,他在南方屡见不鲜的伎俩,在尼西亚收復的前拉丁领土上,世族给本地的富裕村庄扣上“敌產”“勾结拉丁人”的帽子,然后抢走他们所有產业。
这可体面靠谱多了,模式也成熟得多。
“我倒是知道一些消息。”
突然,一直沉默饮酒的巴西尔发话,他的脸上还是带著笑意,那是一种“我知道小道消息”的笑意。
罗斯人突然没来由的感到有些不安,这让他连忙喝了口酒,但却感觉这次的酒液尤其灼热,这让他疑惑的嗅著杯中之物,明明和此前是一样的,怎么这次如此强烈?
在罗马商人对三位佣兵首领讲起罗马贵胄们的计划与行动时,那些作为他们主题的二世祖们,也在进行他们的宴饮之乐。
世族子弟们选中了一座平原上的豪宅,虽然因为战爭和长久的废弃,豪宅已经变得破烂不堪,但是在他们庞大扈从队的清理之下,此地很快焕然一新。
乍一看,还以为时光回流,帝国的荣光时代归来。
市民、商人与小贵族家庭出身的具装骑兵们在豪宅外燃起篝火,吃著从“中间人”村庄里买来的酒肉,这幅姿態足以让尼西亚军营里的大头兵羡慕。
他们也非常兴奋,第一次参战就有那么好待遇,这让这些人对未来充满希望。
更別提,那些大人物的孩子们还给他们许诺了一个光明的未来,一场传奇的行动,他们只在诗歌里面听过的行动。
一些人都开始幻想,他们成为英雄之后的场景。
而豪宅里面的景象,则会使得苦於战事的將军们都想要加入其中。
“敬天主!敬帝国!”
在站於二楼的年轻人,伊萨克·布拉纳斯的敬酒词之下,在场所有人都举起了酒杯,名贵的雅典葡萄酒在奢侈的灯火环绕下发出迷人的光芒,罗马帝国的豪奢与华丽也凸显於其中。
在这豪华的夜宴上,年轻的世族子弟们举起了酒杯,將之一饮而尽,接著眾人发出了欢呼,接著或是坐下大快朵颐,或是三五成群找著乐子。
桌上放著的是足以摆上皇帝餐桌的食物,並不是因为其食物多么珍贵,而是因为那些香料:胡椒、肉桂、小茴香在菜式中隨处可见。
但是,对这些足以让好几个村庄几个月衣食无忧的香料,与会眾人都並不是很在乎。
在场都是各大世族的年轻一辈,他们的血统可以追溯到科穆寧皇帝们身上,这些与生俱来都带著紫室血脉的年轻人早已把这视为与生俱来的一切。
比起食物,他们更在意和同伴较劲,话语之间也满是互相的吹捧和暗中的贬低,还有用聪明或是笨拙的方法打听著消息——虽然年轻,但是掌握罗马宫廷里的那一套,对他们来说已是本能。
这种年轻人的场合,就是拿来攀比的场合,他们比著武器甲冑、情妇男宠、还有手上的消息。
“听说威尼斯人正在克里特岛增兵?”某位佩戴亮闪闪铁片的公子说著,“我父亲说热那亚总督的舰队正在那里活动……”
“您父亲该换情报官了。”斜倚在软榻上的青年嗤笑,“热那亚舰队上个月就离开克里特岛了。”
就这样,他们交流著或真或假,来源可靠或可疑的信息,享受对方的惊嘆——这个也是或真或假。
其实说到底,贵族们的行为逻辑並没有比罗马村庄里的老农们高贵多少,都是在攀比,都是在划圈,但谁叫他们掌握著比普通人充裕了无数倍的资源呢?
他们的谈吐不比塞萨洛尼基的车夫体面多少,却因满身的珠光宝气显得优雅;他们的情报可能比市井流言还要荒诞,却因出自黄铜信筒而备受追捧。
伊萨克·布拉纳斯看著贵族子弟们,看著他们人群的分布,脑海中也浮现出其中关係。
然后,他產生了一种尽在掌握的快感。
瞧瞧他们,有的桀驁不驯,有的满肚子坏水,有的只是废物。
但他还是让这群人站在这里,让他们服从自己的意志,为一个共同的目標而前进。
今天瓦塔泽斯还想他下不来台,哈,看看最后到底是谁下不来台,若不是军法官,他早就给那个抢了他地產的罗斯人脸上留下好几鞭子了。
是的,那地產本来就是家族给他的,却在巴列奥略的命令下突然飞了,也让他在圈子里一度成了笑话——他可是和人夸耀过將获得的地產。
看著角落里那两三个人,为首袖口別著银色领针的年轻人抬起头,对上布拉纳斯,但很快就低了下去,伊萨克笑著,那副小丑的样子真是好笑,这就居然还想挑战他。
但是,一想到这失败者那句酸溜溜的“您该学会控制情绪,大人。”伊萨克就感觉有些恼火,他当时本应该用更合適的话回击,而不是笑笑不语。
別在意这些小事,伊萨克告诫自己,和那件事比起来,那些根本不算什么。
君士坦丁堡,帝国的都城,他將会从拉丁人手中夺下他,让他那些愚蠢的父辈祖辈好好看看他的实力。
那些愚蠢的傢伙將会看到新的贝里撒留崛起。
不过是比他早生二十年,就一副如此丑恶的嘴脸,在那里说教,在那里指挥,然后一看事情做得怎么样,一切还不是糟糕到了极点。
他还记得父亲平淡给他指定未来时的场景,“你不过是三子,別想那么多,等你大哥掌权后,你就去色雷斯管庄园吧,我再给你找几份地產,足够你活一辈子了。”
他才不是打杂的!他的弓马之术可是超过了年轻一辈几乎所有人!那不该的他的归属!
想到家族为他规划的道路,怒火就涌在伊萨克心头。
而且他们连许诺都没做到!给他许诺的地產,最后却是给了一个佣兵!他还记得自己去询问父亲,父亲却只是让他等!
果然,靠谁都靠不住,能靠的只有自己。
所以,他要去收復君士坦丁堡,他要成为帝国的英雄,成为世族之首,乃至是……成为皇帝。
他可是“黄金锁链”之一,不是低贱的大眾,他与科穆寧血脉的联繫,足以作为对皇位的宣称!
宏大的梦想迴荡在伊萨克脑海,他仿佛看到自己被军队拥护,仿佛看到自己登上盾牌,成为皇帝的场景。
陷入这个美好的设想之中,笑容浮现在了他的脸庞,很快,这笑变成了大笑,变成了狂笑。
不过,即便是这狂笑,在这贵族子弟们放浪形骸的宫殿里面,都不是很显眼。
不知不觉中,宴会已经来到了尾声,按照传统,每位与会者宴会之后都有著侍女陪床,所以在僕人的引导之下,很多女人走了进来。
她们基本都是来自附近农户人家的女儿,带著成为搭上这些世家贵胄,从此的自己和家庭都一步登天的公主遇到王子式梦想而来。
只是,梦终究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