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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226工农兵大学生四年变化再聚首

  八月底的魔都,暑热依旧肆虐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不过,早晚时分已经能察觉到一丝微弱的凉意,悄悄地从黄浦江上吹过来,预示着秋老虎的余威即将散尽。
  阳光明不紧不慢地走进熟悉的弄堂口。
  正是下班时分,弄堂里比平日更显嘈杂和拥挤。
  他习惯性地朝着自家所在的石库门方向走去,还没走到那扇熟悉的黑漆大门前,一阵异常响亮、混杂着惊叹、欢笑和七嘴八舌议论的声浪,便从天井里传了出来,打破了弄堂傍晚的沉闷氛围。
  阳光明不由得停下脚步,心中有些诧异。
  这动静……不像是一两家人的寻常拌嘴或闲聊,倒像是整个天井的邻居都聚在了一起,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正在发生。
  他加快了步子,伸手推开了那扇半开的黑漆大门。
  门内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平日里略显逼仄的天井,此刻竟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
  左邻右舍,陈家阿婆、冯师母、何彩云,甚至连平日不太露面的晒台小两口,都聚在了这里,脸上都带着笑意,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人群的中心。
  而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竟然是那个穿着朴素、身形却比记忆中挺拔结实了许多的熟悉身影——陈卫红!
  陈卫红回来了?阳光明心中讶异更甚。
  下乡四年,陈卫红还从来没有回来过,毕竟路途遥远,路费昂贵,一般人承担不起。
  怎么这次突然就回来了?而且看这阵势,邻居们倾巢而出,绝非普通的探亲那么简单。
  陈卫红显然也看到了刚进门的阳光明。
  她原本正含笑听着邻居们七嘴八舌的问候和夸赞,脸上带着一种经过风霜雨雪洗礼后的沉静,以及不易察觉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此刻,她眼睛一亮,立刻从坐着的小竹椅上站起身,拨开人群,快步迎了上来。
  几年不见,陈卫红的变化确实不小。
  皮肤黑了不少,是那种长期在户外劳作形成的健康肤色,原本单薄的身子骨似乎也结实了些,脸颊上有了自然的红晕,不再是过去那种瘦弱的苍白。
  那条标志性的乌黑油亮的麻辫依旧规整地垂在胸前,但发梢不再像以前那样枯黄分叉,而是泛着健康的光泽。
  她身上穿着一件半新的浅灰色格子衬衫,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膝盖处磨得有些发毛,脚上一双洗刷得泛白的解放鞋。
  虽然衣著依旧朴素,甚至带着明显的下乡知青的印记,但整个人精气神十足,眼神明亮而坚定,透着一股韧劲,不再是当年那个在天井里默默洗衣、眼神彷徨无助的怯懦少女。
  “光明哥!”陈卫红的声音清脆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语气也比从前爽利大方,“你下班回来了?”
  “卫红,我竟然没听说你要回来的消息。”阳光明脸上露出真诚的惊喜,“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这么热闹,是有什么喜事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目光扫过周围邻居们洋溢着笑容的脸庞,最后落在陈卫红身上,带着探询。
  陈卫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的母亲张秀英已经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和一股与有荣焉的炫耀劲儿,抢着开始讲述,声音又高又亮,仿佛这荣耀是她自家的一般:
  “光明!你还不知道吧?咱们卫红可出息了!天大的喜事!她考上大学了!现在是工农兵大学生!魔都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都拿到了!她今天上午刚到的家!”
  张秀英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绽放的菊,每一个褶子里都洋溢着光彩。
  “大学生?”阳光明着实吃了一惊,这个好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随即,涌上心头的便是由衷的欣慰和高兴。
  他仔细打量着陈卫红,很快发现了一个细节,在她那双经历过艰苦劳作、略显粗糙的手里,紧紧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的一角,信封上隐约可见红色的大学名称和“录取通知书”字样。
  “真的啊?卫红!恭喜你!这真是太好了!”阳光明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祝贺,“这可是最好的出路了!难怪大家都这么开心!”
  他不由得想起陈卫红下乡前那个清晨,她站在湿漉漉的天井里,单薄得像风中摇曳的芦苇,眼神空洞而绝望。
  自己当时偷偷塞给她的那五斤全国粮票和两斤核桃仁,不过是杯水车薪,只盼着能帮她熬过最初最艰难的时光。
  没想到,四年过去,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竟凭着自己的咬牙坚持,走出了这样一条令人刮目相看、足以改变命运的道路。
  陈卫红被阳光明夸得脸颊微红,眼神中闪烁着感激的光芒:“谢谢光明哥!也要谢谢你……谢谢你当初……”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哽咽,但很快控制住情绪,声音清晰而诚恳,“刚下乡到地方那阵子,人生地不熟,农活又重,经常饿得前胸贴后背。
  你给我的那包核桃仁,还有……还有那些粮票,真是帮了大忙了!让我撑过了最难熬的头几个月。这份情谊,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她的话说得真挚,目光坦然地望着阳光明,没有回避那段艰难岁月,也没有过分渲染其中的苦楚,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表达着沉淀已久的感激。
  阳光明不在意地摆摆手,语气轻松:“哎,都是过去好久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主要还是你自己争气!能在那种环境下坚持下来,还能考上大学,太不容易了!真的非常不容易!”
  他由衷地赞叹。
  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何其珍贵,推荐和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陈卫红一个女知青,能在偏远的他乡脱颖而出,其中付出的艰辛和努力,绝非三言两语所能概括。
  周围的邻居们也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
  “卫红这孩子,从小就懂事、肯吃苦!”
  “是啊,下乡插队多苦啊,她能坚持下来,还能考上大学,真是给咱们弄堂争光了!”
  “工业大学的大学生啊!以后毕业了就是工程师,是国家的人才!了不得!”
  陈卫红的父亲陈乐安,穿着那身似乎永远也洗不净油污的深蓝色工装,站在女儿身后,黝黑的脸上满是憨厚而又难以掩饰的骄傲笑容。
  他搓着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激动得只是连连点头,嘴唇嚅动了几下,却没能说出什么完整的话来,但那咧开的嘴角和眼角的湿润,已说明了一切。
  陈阿婆更是被孙媳张春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笑得合不拢嘴,浑浊的老眼里泪光闪烁,嘴里反复念叨着:“好,好,好……咱们家……咱们家也出大学生了……祖宗保佑啊……”
  天井里洋溢着一种朴素的、与有荣焉的喜庆气氛,仿佛陈卫红的成功,也是整个弄堂的荣耀。
  阳光明拉着陈卫红重新坐下,自己也找了张小凳子坐在旁边,饶有兴致地问道:“快跟我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这名额特别难拿,你是怎么争取到的?”
  这也是所有邻居都关心的问题,大家顿时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陈卫红身上,连在自家灶披间门口张望的何彩云,也竖起了耳朵。
  陈卫红捋了捋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神情平静地开始讲述,语气不疾不徐,没有抱怨,也没有夸张的渲染,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平常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到了地方之后,想着既然去了,就得踏踏实实干活,不能怕苦怕累,给家里人丢脸,也给咱们魔都知青丢脸。”
  “我们插队的那个寨子,在云南的大山沟里,是个两千多人的大寨子,算是当地规模比较大的,在我们公社是第一大村。条件嘛,确实很艰苦。刚去的时候,我什么农活都不会,连锄头都拿不稳,闹了不少笑话,手上、脚上全是水泡,晚上疼得睡不着觉。”
  “后来就慢慢跟着老乡们学,一起出工,翻地,除草,砍柴,喂猪,什么活都干。
  农忙时节,天不亮就要起床,一直干到天黑透了才能收工,回到知青点,累得连话都不想多说,倒在用木板搭的床上就能睡着。
  吃的也差,经常是苞谷糊糊就着一点咸菜疙瘩,油星子都难得见到一点,肚子里总是觉得空落落的。”
  邻居们听得入神,脸上露出同情和感慨的神色。
  虽然大家没有亲身体验过,但关于下乡知青的艰苦,多少都有所耳闻。
  “那……你有没有想过放弃?或者抱怨过命运不公?”冯师母轻声问道,眼神里带着长辈特有的怜惜。
  陈卫红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苦涩的笑意:“怎么会没想过呢?偷偷哭过鼻子,也迷茫过,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特别是收到家里来信,听说弄堂里谁谁谁顶班进厂了,谁谁谁又找到门路留在城里了,心里就更不是滋味,觉得落差特别大。”
  “但是。”
  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坚定起来,“看看寨子里的老乡们,他们祖祖辈辈就过着这样的日子,日头出来就下地,日头落了才归家,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辛苦下来,也未必能吃上几顿饱饭,能扯上一身没有补丁的新衣裳。
  和他们比起来,我们知青虽然苦,但起码还有个盼头,期待着总有一日政策可能会变,我们还能回城。
  这么一想,心里也就慢慢平衡了,甚至觉得,比起他们,我们还算幸运的。”
  她的话语朴实无华,却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和难得的豁达。
  “后来,我就想通了。既然时代把我们推到了那里,怨天尤人没有用,既然来了,就要好好干,不能让人看扁了,说魔都来的姑娘娇气。
  我不怕出力,干什么活都抢在前面,也肯动脑筋,学着怎么干活更省力、更有效率。
  慢慢地,就跟寨子里的老乡们处熟了。他们都说我这个魔都姑娘,不娇气,能吃苦,心眼实在。”
  说到这里,陈卫红的眼角有点湿润。
  阳光明理解她此时的感触,她说的虽然平淡,但她一个城里姑娘,能够赢得老乡的尊重,不知道背后吃了多少苦。
  陈卫红继续讲述:“再后来,公社里开始有工农兵大学生的推荐名额。我们寨子大,劳动力多,在生产公社里说话有些分量,几乎每年都能分到一个名额。
  去年的名额,给了寨子里一个表现特别好的本地后生。
  今年上面有了新精神,说要适当照顾知青,村里今年的名额最好优先考虑知青。
  寨子里就我和另外一个从北方来的男知青,各方面表现比较突出,符合推荐条件。”
  听到这里,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知道故事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那个男知青是河北人,干活也特别舍得力气,为人豪爽,表现一点也不比我差。
  说实话,当时我心里也没底,觉得希望不大,已经做好了继续扎根农村的准备。”
  陈卫红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等待结果时的紧张心情,“后来,大队和公社组织了评议,我们俩的表现都得到了肯定,可以说是难分伯仲。但最后定名额的时候,那名男知青……他自己主动放弃了。”
  “放弃了?为什么呀?”张秀英忍不住插嘴问道,脸上写满了不解。
  “因为今年有了新的规定。”
  陈卫红解释道:“光有生产队的推荐还不够,被推荐的人还要参加县里统一组织的文化课考试,成绩合格才能被录取。
  那名男知青……家里条件更困难,只是初中毕业,底子差,上学的时候成绩也不好,他怕考试通不过,白白浪费了这么宝贵的名额,还给自己和寨子丢人。
  他考虑了很长时间,最后主动去找了支书,说把今年的机会让给我了,说我文化课基础比他好,考上的把握更大些。”
  天井里响起一阵唏嘘声。
  有人替那个男知青感到惋惜,也有更多的人为陈卫红感到庆幸,觉得她运气真好。
  “这么说起来,卫红你还真是有点运气成分在里头。”阳光明点点头,心中明了。
  在这种激烈的竞争环境下,能最终胜出,个人的努力拼搏和关键时刻的运气,缺一不可。
  “是的。”陈卫红坦然地承认,“如果那名男知青不放弃,这个名额未必能落到我头上。所以我心里,也一直挺感激他的,觉得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那……政审什么的,肯定都顺利吧?”阳光明又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在这个年代,家庭诚份是一道硬邦邦的坎,多少人被挡在门外。
  陈卫红的脸上露出笑容,语气肯定:“嗯,都顺利。咱们家是工人成分,清清白白,历史没有任何问题,政审很顺利就通过了。”
  她这话,既是对阳光明说,也是对在场的所有邻居,更是对一直悬着心的家人说的。
  这时,一直沉默着、眼神里充满期盼又带着一丝忐忑的陈乐安,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卫红……那……你二哥国华呢?他在那边……有没有……有没有这种机会?”
  这话一问出来,天井里的气氛瞬间安静了些许。
  大家都看向陈卫红,等待她的回答,同时也暗自叹息陈乐安这不合时宜的期盼。
  陈卫红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委婉但现实,她不想给父亲不切实际的希望:
  “爸,机会……理论上讲,总是有的。但是……太难了。
  我们全公社有十几个寨子,成千上万的本地适龄青年和知青,一年到头也就那么两三个名额。
  知青在里面,本来就不占优势,如果不是上面有政策,很难竞争过土生土长的当地人。
  哥哥他……他以前在寨子里,表现也就是中等,不算特别突出。
  现在大家都知道上大学是条最好的出路,争抢的人比以前更多了,竞争比以前还要激烈得多……”
  她的话没有说尽,但意思已经很清楚。陈国华想获得推荐,希望极其渺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陈乐安眼中刚刚因为女儿的成功而燃起的一点关于儿子的希望之火,瞬间黯淡下去。
  他深深地低下头,用力吸了一口手里劣质的卷烟,烟雾缭绕中,那张被生活重压刻满皱纹的脸更显苍老和无奈。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痴心妄想,只是作为父亲,心底总存着一丝侥幸的希望。
  陈阿婆见状,连忙打岔,颤巍巍地询问,试图转移这略显沉重的话题:“卫红啊,这大学要上几年?毕业了,能分配回魔都工作吗?”
  陈卫红握住祖母枯瘦冰凉的手,耐心地解释,声音温和:“奶奶,大学要上三年。毕业以后的工作,是国家统一分配的。
  我现在的户口和粮油关系还在云南,按照目前的政策,大学生毕业后一般都是‘社来社去’,大概率是要分配回云南工作的,想留在魔都……恐怕非常困难。”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明确的答案,陈家人脸上还是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
  毕竟,能回到原籍,是魔都每个下乡知青和其家庭最深切的渴望。
  不过,能成为大学生,已经是天大的喜事,是黑暗中射出的一道强光,相比之下,这点遗憾很快就被巨大的喜悦冲淡了。
  能跳出农门,成为国家干部,无论在哪里,都是质的飞跃。
  邻居们又围着陈卫红问长问短,聊她下乡四年的见闻趣事,聊大学的新鲜与未知,欢声笑语再次充满了这方小小的天井。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各家灶间里飘出晚饭的饭菜香气。
  大家意犹未尽地渐渐散去,临走时还不忘再次向陈家人道贺,说着“以后就是国家的人才了”、“陈家出了个金凤凰”之类的吉利话。
  看着邻居们散去,阳光明对陈卫红说道:“卫红,你明天有什么安排吗?要是没事,我叫上虎头和严俊,咱们找个地方一起吃顿午饭,算是给你接风洗尘。咱们四个老同学,也好几年没聚齐了。”
  陈卫红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真切期待的笑容:“好呀!光明哥,我明天没事!正好也想见见虎头和严俊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咱们什么时候碰头?”
  “就中午吧,十一点半,我在弄堂口等你,咱们一起过去。地方我来找,找个清净点、菜味不错的小饭馆。”
  “好的!谢谢光明哥!”陈卫红一口答应,脸上洋溢着重逢的喜悦。
  “跟我还客气什么。”阳光明笑了笑,“那就说定了。你刚回来,坐车也辛苦,肯定累了,在家好好吃顿饭,早点休息。”
  他又和陈乐安、陈阿婆打了声招呼,这才回了自家前楼。身后,还能听到陈家人抑制不住的、充满希望的说话声。
  第二天是星期日,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虽然气温依旧不低,但湿度小了些,风吹在身上,显得没那么粘腻闷热了。
  还不到十一点,阳光明就提前到了弄堂口等候。树荫下还算凉爽,他看着弄堂里来往熟悉的身影,心里盘算着一会儿点什么菜。
  不一会儿,就看到楚大虎风风火火地赶来。
  他今天休息,没穿那身笔挺的保卫科制服,换了一件崭新的海魂衫,蓝白条纹衬得他胸膛愈发宽阔,下身是一条草绿色的军裤,脚上是洗得发白的解放鞋,更显得他身材高大魁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浑身充满了用不完的活力。
  “光明!等久了吧?”楚大虎嗓门洪亮,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先到了。
  走近了,习惯性地一巴掌拍在阳光明肩膀上,力道依旧不小,“卫红真回来了?还考上大学了?乖乖!真没想到!这丫头,可真行!”
  他的惊讶和喜悦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眼神里全是替老同学高兴的光芒。
  “嗯,等她来了你自己问她,变化不小。”阳光明笑着躲开他可能接踵而来的第二掌。
  几乎同时,严俊也从另一个方向匆匆走来。
  几年副食品店站柜台的历练,让他的变化同样很大。
  原来那个瘦小、内向、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郁气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虽然依旧清瘦,但腰板挺直、眼神灵活、脸上带着职业性熟练微笑的青年。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熨烫得十分平整,几乎没有褶皱,下身是灰色的确良裤子,裤线笔直,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透着一股售货员特有的精明和爽利劲儿。
  “光明,虎头!”严俊笑着打招呼,声音比以前响亮、自信了许多,“我没迟到吧?店里早上盘货,刚弄完,紧赶慢赶过来的。”
  “没迟到,正好。”阳光明打量着他,笑道,“严俊,你现在可以啊,我感觉你越来越能说了!”
  严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天天站柜台,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嘴皮子不练出来也不行。比不上你们,一个是大厂干部,一个是保卫科骨干。”
  正说着,陈卫红也到了。
  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浅蓝色碎衬衫,同样是半新的,但比昨天的灰色格子衫显得更鲜亮些,下身还是那条深蓝色布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比昨天在邻居包围中更多了几分自在和朝气。
  “卫红!”楚大虎第一个喊出来,上下打量着,像是发现新大陆,“好家伙!真是你!变了挺多!黑了,也结实了,差点没认出来!”
  严俊也笑着点头附和:“卫红,恭喜你啊!真没想到,咱们四个人里,是你最先考上大学!太厉害了!”
  陈卫红被两人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泛起红晕:“虎头,严俊,好久不见了。我还是老样子,能有什么变化,是你们太久没见我了。”
  四个老同学时隔多年重逢,虽然各自的境遇已然不同,但少年时代结下的情谊还在,短暂的生疏和打量之后,气氛很快变得热络起来。
  阳光明领着大家,穿过几条熟悉的、种满了梧桐树的街道,来到一家门面不大、但看起来窗明几净、干净整洁的小饭馆。
  这是他偶尔来改善伙食的地方,菜味做得不错,价格也实惠。
  找了个靠窗的相对僻静位置坐下,阳光明拿起菜单,也不多客气,直接点了几个硬菜:一条清蒸鲈鱼,要一斤多重的;一盘色泽红亮的红烧肉;一个皮脆肉嫩的葱油鸡;一个清炒的香菇菜心;又要了一个料足味鲜的三鲜汤。
  “哟,光明,今天可是大放血啊!”楚大虎看着阳光明点菜,眼睛发亮,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这么多好菜!看来是真心给卫红庆祝!”
  “给卫红接风嘛,不是真心,难道还能是假意?”阳光明笑着反问。
  他又对穿着白色围裙的勉强算熟悉的服务员说道,“再来四瓶啤酒,要冰镇的。”
  “我就不喝酒了,喝茶就好。”陈卫红连忙摆手,她几乎没沾过酒。
  “啤酒不算酒,天这么热,喝点冰镇的解解渴,少喝点没事。”阳光明劝道。
  严俊也笑着说:“是啊,卫红,难得老同学聚一次,高兴嘛,少喝一点,不打紧的。”
  陈卫红见推辞不过,只好点头答应,脸上带着点新奇和紧张:“那……好吧,我就喝一点尝尝。”
  等菜的空隙,四人喝着服务员沏上的粗茶,开始聊起各自这几年的近况。
  几年的光阴,仿佛在每个人身上都刻下了不同的印记,改变了他们的模样,也塑造了他们如今的状态。
  话题自然最先聚焦在今日的主角陈卫红身上。
  “卫红,你是真厉害!”
  楚大虎由衷地翘起大拇指,他性格直爽,佩服就是佩服,“下乡插队有多苦,我也是亲身经历过的。不瞒你说,就算我这么壮的体格子,也是能偷懒就偷懒,态度绝对算不上积极。
  而你不但撑下来了,还能当榜样,是积极分子,你这个推荐名额有多么的来之不易,我心里最清楚!
  你这份韧劲,我楚大虎佩服!”
  他自认也是能吃得了苦的人,但要在成千上万的竞争者中争得一个上大学的名额,就觉得头皮发麻,自问未必能做到。
  陈卫红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谦虚地笑了笑:“也没什么厉害的。就是咬牙坚持,然后碰巧有了机会,运气比较好。真要讲厉害,还是光明哥。”
  她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带着真诚的敬佩,“我昨天才听张阿姨说起,你现在都已经是正科级干部了!
  这才几年工夫?咱们班那么多同学,你怕是发展得最好的一个了!”
  严俊也连连点头,语气中带着羡慕和与有荣焉:“是的是的!光明现在年轻有为,深得领导器重,前途无量!我们店里,咱们这一片的那些老师傅闲聊时,都经常提起光明呢,说阳家小子有出息。”
  阳光明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夸得有些尴尬,摆摆手道:“什么红人不红人的,就是运气好,加上组织上的培养。比不上卫红,完全是凭自己的本事和坚持考上的大学,这才是真本事,硬骨头。”
  严俊话锋一转,看向楚大虎,“向红可能不知道,虎头现在也不错,保卫科的骨干,同样深受领导器重。他这身板,这脾气,天生就是干保卫的料,以后指定前途光明!”
  楚大虎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带着点憨直的自得:“我嘛,就是有把子力气,听领导的话,领导让干啥就干啥,不怕得罪人。
  比不上你们这些动笔杆子、耍嘴皮子的。不过我自己挺满意,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插队时在农村土里刨食强多了!心满意足!”
  楚大虎又看向严俊,用他特有的方式表达关心,“严俊你小子变化也不小!以前闷葫芦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现在能说会道的,像个百灵鸟,看来站柜台挺锻炼人!”
  严俊被他这直白的比喻逗笑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窘迫,坦然地说道:
  “天天跟南来北往、各色人等的顾客打交道,嘴皮子再笨也练出来了。就是一份工作,混口饭吃,没什么大出息,就图个安稳。”
  他的语气里少了几分当年的阴郁和自卑,多了几分经过生活磨砺后的坦然和知足。
  这时,服务员开始上菜了。
  清蒸鲈鱼热气腾腾,鱼肉洁白,上面铺着姜丝葱丝,酱油汁油亮诱人;红烧肉烧得色泽酱红油润,一块块颤巍巍的,肥瘦相间,散发着浓郁的肉香;葱油鸡皮色金黄,肉质嫩滑,葱香扑鼻;碧绿的油菜点缀着棕色的香菇,显得清新爽口。
  菜肴的香味顿时弥漫开来,令人食指大动。
  阳光明拿起起子,熟练地打开四瓶冰镇啤酒,琥珀色的液体倒入玻璃杯,泛起一层洁白细腻的泡沫,丝丝凉气冒出来。
  “来!”他率先举起杯,澄黄的酒液在杯中晃动,“第一杯,欢迎卫红归来!恭喜她成为光荣的工农兵大学生,祝愿她前程似锦,未来一片光明!”
  “恭喜卫红!”楚大虎和严俊也大声应和着,举起酒杯。
  陈卫红有些激动地端起酒杯,小心翼翼地和大家轻轻一碰,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响声:“谢谢!谢谢你们!”
  四人仰头喝了一口。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滑下,带走夏日的燥热,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舒爽。
  陈卫红显然是第一次喝啤酒,被那独特的苦涩味道激得微微蹙了下眉,但随即舒展开,脸上很快泛起一丝红晕,笑道:“有点苦,但喝下去挺凉快的。”
  “吃菜吃菜!别光顾着说话!”阳光明招呼大家动筷子。
  楚大虎毫不客气,夹起一大块裹满酱汁、油光发亮的红烧肉塞进嘴里,满足地咀嚼着,含糊不清地赞叹:“香!真香!肥而不腻!好久没吃到这么地道的红烧肉了!”
  严俊则显得斯文许多,夹了一筷子鲜嫩的鱼肉,蘸了点盘底的酱油汁,细细品尝后点头:“嗯,这鱼蒸得火候正好,肉质鲜甜,很新鲜。”
  陈卫红看着眼前这满桌在她看来堪称丰盛的菜肴,眼神有些恍惚,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轻声道:
  “在寨子里,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次肉。过年过节生产队里杀猪,每人才能分到一小条肉,都要省着吃好多天,恨不得一滴油都不浪费。
  像这样一顿饭,有鱼有肉有鸡,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跟做梦一样。”
  她的话,让热闹的气氛稍微沉淀了一下。
  大家都想起她刚才描述的乡下生活,心中各自感慨。
  “过去了,都过去了。”阳光明给她夹了一只肥嫩的鸡腿,放到她碗里,“苦尽甘来。以后会越来越好。大学生,国家有生活补贴,以后吃饭肯定不成问题了。”
  “嗯!”陈卫红重重点头,脸上重新露出坚定和充满希望的笑容,“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好好学习,不辜负……不辜负所有人的期望。”
  她所说的“所有人”,显然包括了在座的友人、家人,或许还有那个主动放弃机会的男知青。
  边吃边聊,话题又不知不觉转到了阳光明即将到来的婚事上。
  严俊首先问道:“光明,听说你国庆节就要办喜事了?新娘子是东方机械厂的?叫林见月?”
  楚大虎用力捶了一下阳光明的肩膀,咧着嘴笑,声音洪亮,“什么时候带出来给咱们看看嫂子?都听你说了多少回了,就是一直碰不到。能让你看上的,肯定特别漂亮吧?你小子,真是事业爱情双丰收啊!”
  陈卫红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个消息她确实不知道:“光明哥要结婚了?恭喜恭喜!真是大喜事!嫂子是做什么的?”
  阳光明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嗯,定了,就在国庆节期间。见月她……人挺好的,在东方机械厂劳资科工作。到时候一定请你们喝喜酒。”
  “肯定到!必须到!天大的事也得推开!”楚大虎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贺礼我都提前准备好了,就等着你的好日子了!”严俊也笑着附和。
  细细询问了一番,得知林见月是东方机械厂的干部,家境也不错,陈卫红又是一阵赞叹,直说阳光明眼光好,福气好,真是样样都顺利。
  聊完了近况和未来的喜事,又不免回忆起中学时代的种种趣事。
  谁上课偷看小说被严厉的语文老师当场抓住,罚站了一节课;谁在运动会上跑接力赛时太过紧张摔了个大马趴,引得全场哄堂大笑;谁偷偷给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传纸条结果被班长截获,闹得人尽皆知……
  那些早已尘封的、带着青涩和傻气的青春记忆,被一一唤醒,饭桌上充满了轻松怀旧的欢声笑语。
  几年的隔阂与不同境遇带来的生疏,在这毫无顾忌的笑声中渐渐消融。
  虽然各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但这份少年时代结下的不掺杂任何利益的情谊,此刻显得格外纯真而温暖。
  阳光明看着眼前的三位老友:爽朗仗义、如同猛虎下山的楚大虎;精明活络、已被生活磨去棱角的严俊;坚韧沉静、终于破土而出的陈卫红。
  他们都在这个波澜壮阔、又常常身不由己的年代里,努力地生活着,挣扎着,也顽强地成长着。
  他们几个,或多或少都抓住了一些改变命运的机会,虽然过程艰辛,但结果总算差强人意,不能不说是幸运。
  这顿饭吃了很久,从十一点半一直吃到下午快两点钟。
  八瓶啤酒喝得精光,几盘菜也吃得七七八八。
  看看时间不早,严俊还要回店里交接班,楚大虎下午也约了同事有点事,阳光明便招呼服务员结账。
  走出饭馆,午后的阳光依然有些刺眼。
  “下次再聚,可就等着喝光明你的喜酒了!”楚大虎大声说着,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背。
  “没问题!到时候一定第一个通知你们!”阳光明笑着答应。
  “卫红,你什么时候去学校报到?在魔都这段时间,有空常联系。”严俊对陈卫红说道。
  “嗯,报到还有几天时间。有空我一定找大家。”陈卫红点头答应。
  四人站在熙攘的街口,又说了几句互相保重、常联系的话,便各自散去。
  楚大虎和严俊朝着不同的方向走了,阳光明则和陈卫红顺路,一起往回走。
  走在熟悉的被梧桐树荫遮盖的弄堂里,阳光明随意对陈卫红说道:
  “到了大学,三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将来毕业分配工作,就算暂时回不了魔都,分在云南,也是正经的国家干部身份,比一辈子留在寨子里务农强上千百倍。你能抓住这次机会,太不容易了,这步棋,走对了。”
  “我晓得。”陈卫红认真地点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一定会珍惜这次机会,学出个样子来。光明哥,谢谢你……一直这么帮我,鼓励我。”
  她的感谢包含了太多,从四年前那包救急的核桃仁和粮票,到今天的接风宴,再到一直以来精神上的无形支持。
  阳光明笑了笑,语气真诚:“老同学之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看到你现在这样,我真心替你高兴。以后在大学里,或者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我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
  到了陈家门口,陈卫红停下脚步:“光明哥,那我就先上去了。”
  “好,再见。好好休息。”
  看着陈卫红转身轻盈上楼的背影,阳光明心中充满了欣慰。
  这个曾经在天井里柔弱无助、仿佛随时会被风雨摧折的邻家妹妹,终于凭借着自己的顽强和毅力,在贫瘠的土地上开出了属于自己的蕾,闯出了一片新的天地。
  她的未来,虽然仍有不确定性,但已然铺就了一条远比过去宽广的道路。
  他抬头看了看石库门的天空,白云悠悠,不急不缓地飘过。
  时代的风云,如同头顶的白云一般,变幻莫测,个人的命运在其中沉浮不定,如同汪洋中的小船。
  但总有一些人,像石缝中挣扎求生的野草,只要有一丝阳光雨露,就能顽强地向着天空生长。(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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