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叩闕(上)

  正月十八,紫宸殿內,炭火烘得暖融,李炎端坐御案之后,神情专注。
  李炎翻开一份关於河南道漕渠淤塞亟待疏通的奏疏,看了片刻,眉头习惯性地微蹙。
  “来人,”李炎头也未抬,声音平稳:
  “请楚国公来。”
  仇士良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殿门口,他紫袍金带,步履沉稳,脸上带著一丝从容。
  昨日新君处理奏疏事事询问自己,新君也依言而行,更显其定策国老一言九鼎之威。
  此刻应召而来,心中那份掌控一切的篤定感,如同这殿內的暖意,包裹著他。
  “老奴参见圣人。”
  “仇公免礼。”李炎放下奏疏,脸上露出熟悉的依赖与困惑的神情,將奏疏推过去:
  “仇公且看这份河南道的急报,漕渠淤塞,转运艰难,关乎京师粮秣供给。
  依奏疏所言,疏浚工程浩大,所费不貲,然今岁国库……仇公以为,此事是当立即兴工,还是暂缓?若兴工,钱粮从何措办?若暂缓,恐京师粮价波动,人心不稳。”
  仇士良心中那丝受用的感觉再次升起,新君遇事必询,正是他权势稳固的明证。
  仇士良上前一步,接过奏疏,目光锐利地扫过,心中迅速权衡利弊:
  “陛下所虑甚是,漕运乃京师命脉,不可不通。然国库空虚,亦是实情。
  老奴以为,可命河南道先徵发沿河州县民夫,以徭役之制先行清淤,所需物料,亦责成地方筹措大部。
  朝廷可酌情拨付部分钱粮以作引导,並严令限期完工,不得延误。如此,既能解燃眉之急,亦可稍紓国用。陛下以为如何?”
  “善!仇公此法老成谋国,既顾全大局,又体恤民力,甚妥!便依此批答。”李炎立刻点头,提笔蘸墨,流畅地在奏疏上写下硃批,字跡沉稳,不见丝毫滯涩。
  接著,李炎又拿起一份关於江南东道某州上报祥瑞嘉禾同茎请求封赏的奏疏。
  “仇公,此等祥瑞之事,当如何处置?是依例封赏,以彰天眷?抑或……”李炎再次將难题拋出。
  仇士良心中得意更甚,侃侃而谈:
  “陛下,祥瑞之兆,固是吉庆,然当此国用艰难之际,封赏不宜过厚,以免地方竞相效仿,虚耗民財,可敕令该州存案,由礼部循例行文褒奖即可,不必大加封赏,亦不失朝廷体面。”
  “仇公思虑周全,深諳治道,朕心甚安。”李炎又是一番讚许,依言批阅。
  君臣二人,一个问得诚恳,一个答得从容,在殿內营造出一种奇异的和谐氛围。
  然而,这份和谐之下,是李炎不动声色地汲取著朝政运行的脉络与各方势力的牵扯,而仇士良心中那份被依赖的得意,正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无形之手牵引著处理无数繁琐政务的疲惫感所侵蚀。
  就在李炎刚拿起一份关於京兆府请求增加常平仓储备的奏疏,准备再次开口请教时。
  “报——!”
  一名內侍几乎是踉蹌著扑入殿內,脸色煞白,声音带著惊惶的颤抖:
  “陛下!不好了!宫门急报!国子监……国子监数百监生,聚集丹凤门外,伏闕上书!群情汹汹,口称……口称要清君侧,正朝纲!”
  殿內瞬间死寂!
  李炎握著奏疏的手猛地一紧,硃笔上的墨滴落在黄麻纸上,洇开一团刺目的殷红。
  李炎霍然抬头,眼中震惊之色毫不作偽——这震惊,既有对事件本身的意外,也有一丝计划被打断的恼怒。
  仇士良那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骤然掠过一道冰冷的厉色!
  紫袍下的身躯微微绷紧,一股无形的杀气瞬间瀰漫开来。清君侧?矛头指向谁,不言而喻!
  几乎是同时,殿外又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议论声。
  显然,消息已如惊雷般炸开,惊动了各部主官。
  门下侍中崔郸、新任司农卿杜悰吏部侍郎李汉、刑部侍郎萧浣等重臣,已仓促聚拢到紫宸殿外,人人面色惊疑不定,等待著天子的反应。
  “清君侧?”李炎的声音带著一丝刻意压制的怒意和茫然,他猛地转向仇士良,仿佛在惊涛骇浪中抓住唯一的主心骨:
  “仇公!这……这如何是好?国子监生,乃国家储才重地,竟行此狂悖之举!朕当如何处置?”
  这一问,既是將烫手山芋拋给仇士良,也是对其反应的一次关键试探。
  仇士良眼中的寒芒一闪而逝,他迅速压下翻腾的杀意,脑中念头飞转。
  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依他本心,恨不能立刻调神策军铁骑衝散人群,將为首者锁拿下狱,以儆效尤!然而。
  仇士良目光扫过殿门方向,仿佛能穿透门扉看到那些惊惶的重臣。
  更重要的是,他骤然想起一事。
  “陛下息怒。”仇士良的声音恢復了惯有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为君分忧的体贴:
  “此等狂生,聚眾闹闕,惊扰圣驾,依律当严惩不贷!然……”
  仇士良话锋一转,语气带著深思熟虑: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更有一件要紧事——春闈省试之期已近!
  天下举子匯聚京师,翘首以盼。
  若此时对国子监生施以雷霆手段,大肆拘捕甚至……恐令天下士子寒心,有碍抡才大典,更损陛下仁德之名。”
  仇士良微微一顿,观察著李炎的反应,继续道出核心:
  “老奴思之,不若釜底抽薪,凡今日参与叩闕之监生,无论为首胁从,一律革除其监生学籍!
  並著礼部记录在案,取消其今岁乃至未来数载参加省试之资格!
  断其功名仕进之路!此惩处,不流血刃,却能令其痛彻骨髓,终身难忘!更可震慑后来者!陛下以为如何?”
  取消功名资格!革除学籍!这对於视科举为生命的士子而言,无异於灭顶之灾!
  比肉体刑罚更为残酷!仇士良此计,不可谓不毒辣,既避开了直接血腥镇压可能引发的更大动盪和舆论反噬,又能精准地击中这些书生的命门,將其政治生命扼杀在萌芽之中。
  殿外隱隱传来大臣们压抑的吸气声,显然也被这阴狠的提议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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