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常朝风波(二合一)

  正月十七,常朝。
  紫宸前殿內,殿门洞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分列两侧。
  李炎端坐御座,冕旒垂珠,遮掩著眸底深处的算计。
  李炎目光扫过阶下紫袍金带的仇士良与鱼弘志,最终落在手持詔书的中书舍人身上。
  “宣詔。”李炎声音清朗,打破了殿宇的沉寂。
  中书舍人展开黄麻詔书,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
  “朕绍承鸿业,君临万方,思弘至理,以寧兆庶。
  然宰辅之任,关乎国本,必求贤良,以弼朕躬。
  检校吏部尚书、同平章事杨嗣復,器本凡近,行实奸回,可罢知政事,守吏部尚书,出为湖南观察使!
  检校兵部尚书、同平章事李珏,性实庸暗,行惟险薄,可罢知政事,守刑部尚书,出为桂管观察使!
  淮南节度使、检校尚书左僕射李德裕,器识宏远,才略冠时,可守中书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集贤殿大学士!敕令到日,速驰驛入京!”
  詔书如同投入滚油的热水,瞬间在朝堂上激起无声的巨浪!
  杨嗣復、李珏脸色灰败,出班跪伏谢恩,声音乾涩无力。
  牛党官员人人面如土色,垂首屏息,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李党眾人则难掩喜色,陈夷行、郑覃等人虽竭力保持肃穆,但眼中精光闪烁。
  紧接著,第二道詔书颁下:
  “司农寺掌邦国仓储委积之事,职任匪轻。
  司农寺卿崔郸,擢任门下侍中、同平章事。
  其司农寺卿一职,著前忠武军节度使、检校兵部尚书杜悰为司农寺卿!敕令到日,驰驛还京!”
  杜悰?此人乃故相杜佑之孙、宪宗之女岐阳公主駙马,身份贵重,歷任方镇,颇有干才,却非牛李党爭核心人物。
  此议出自仇士良昨日回去之后的奏疏之荐,李炎当时便觉此人选稳妥,此刻更觉顺水推舟恰到好处。
  “臣等领旨!”
  崔郸与新任命的杜悰(虽人未至,由吏部官员代领旨意)出班谢恩。
  崔郸面色平静,杜悰之名则引起一阵低低的议论。
  常朝散去,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紫宸殿。
  李炎回到蓬莱殿,刚除去沉重的冕服,换上常服,马元贄便如影子般悄然而入。
  “大家,”
  马元贄的声音带著一丝急切与完成任务的轻鬆:
  “奴婢打听清楚了!”
  “快说!”李炎精神一振。
  “詔书以六百加急发出,沿途换马不换人,至淮南扬州,快则七日,慢不过十日!然……”
  马元贄顿了顿说到:
  “文饶公接詔后,交割节镇事务,整理行装,再启程赴京。
  淮南至长安,两千余里,纵使乘驛疾行,沿途或遇风雨阻滯,过州府或需稍作停留。
  奴婢综合各方消息估算,文饶公最快也需两月方能抵京,若途中稍有耽搁,则恐需三月之久!”
  “两至三月……”李炎低声重复。
  这时间,比他预想的要长,长安瞬息万变,这两个月,足够发生太多事情。
  李炎心中那点因罢黜牛党、召回李德裕而升起的轻鬆感,瞬间又被沉甸甸的压力取代。
  “知道了。你继续留意枢密院动静,尤其是詔书发出后的各方反应。”李炎沉声道。
  “喏!”马元贄领命退下。
  李炎深吸一口气,坐到堆积如山的奏疏前。
  李炎隨手拿起最上面一份,是山南西道观察使奏报本道春旱,请求减免部分税钱折纳米粟事。
  李炎翻开,看了片刻,眉头微蹙,仿佛想到了什么。
  “来人,”李炎头也不抬地吩咐:
  “请楚国公来,朕有政事请教。”
  仇士良速度很快不一会就到了。
  “老奴参见陛下。”仇士良躬身行礼,姿態恭谨依旧。
  “仇公不必多礼,”
  李炎放下奏疏,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依赖:
  “快来看看这个,山南西道报春旱,欲请减免税钱折纳,朕看其所报旱情,似乎尚不算极其严重?
  若贸然准其减免,恐各道效仿,於国库有损,若不准,又恐地方叫苦,言朕不恤民情。
  仇公老成谋国,经验丰富,此事当如何区处?”
  仇士良心中先是掠过一丝受用的得意。
  新君遇事不决便请教於他,正是他仇士良权势稳固的明证。
  他上前一步,接过奏疏略一扫视,心中已有计较:
  “陛下所虑甚是,山南西道,地非极贫,旱情奏报,恐有夸大之嫌。
  然陛下初登大宝,亦不宜示天下以吝嗇,老奴以为,可准其部分所请,酌减一成折纳之数,余者限期完纳。
  如此,既示天恩体恤,亦杜各道侥倖之心。陛下以为如何?”
  仇士良语调平稳,带著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善!仇公此法老成持重,甚合朕意!便依仇公之言批答。”
  李炎立刻点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提笔在奏疏上批下意见。
  接著,李炎又拿起一份关於吐蕃使节质询山南西道边境衝突的奏疏。
  “仇公,此事又当如何?吐蕃言辞颇厉,似有兴兵问罪之意,是严词驳斥,还是稍加安抚?”
  李炎再次將难题拋给仇士良。
  仇士良心中那点得意更浓,从容分析道:
  “吐蕃自论恐热作乱,国势已衰,此番言辞不过虚张声势,意在恫嚇。
  陛下宜敕边將严加戒备,整军固防,对其使节,可召鸿臚寺官员申飭其边人越境滋扰之过,態度需不卑不亢,示我大唐威仪,绝其覬覦之心。
  若其真敢犯边,则命边军迎头痛击!”
  “仇公洞悉敌情,深谋远虑!朕心甚安!”李炎又是一番讚许,依言批阅。
  隨后,李炎处理奏疏的速度慢了下来。无论是河朔三镇惯例性的诉苦请求增加春衣钱粮,还是京畿附近漕运疏通的事务,甚至某个宗室请求恩荫的琐事,他都要停下来,或沉吟片刻,或眉头紧锁,然后便自然地转向侍立一旁的仇士良:
  “仇公,此事朕思之未明,还请仇公为朕解惑……”
  “仇公,依你之见,此处批覆是否妥当?”
  “仇公……”
  每一次询问,李炎的语气都带著真诚的信赖和恰到好处的稚嫩。
  仇士良起初颇觉受用,解答起来也越发从容不迫,尽显定策国老的干练与权威。
  然而,隨著奏疏一份份处理,问题一个个拋出,仇士良心中那丝得意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极其细微、却挥之不去的疑虑。
  这位新君未免问得太勤了些?所问之事,虽非绝顶机密,却也涉及军政、財税、边关、吏治等方方面面。
  这与仇士良之前判断的、那个似乎只关心旧仆和道士的富贵閒人形象,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偏差?
  尤其当李炎批阅完一份关於回鶻残部在振武军附近游弋的军报后,他放下硃笔,仿佛不经意间想起,抬头看向仇士良,语气带著点少年人对新鲜事物的期待问道:
  “对了,仇公,前些日朕向你提过,想寻几位真正有道行的清净道人入宫讲经论道,聊解烦忧,也为社稷祈福,此事不知可有眉目了?”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却又似乎合情合理。
  仇士良心中的那点疑虑被暂时压下,他立刻躬身,脸上堆起理解的笑容:
  “回陛下,老奴已著人火速前往终南山、王屋山一带寻访高道。
  陛下放心,定是真正精於导引吐纳、调和阴阳、深諳养生延年真諦的有道之士。
  不日便有消息,届时老奴定当安排妥当,请陛下垂询甄选。”
  “如此甚好,有劳仇公费心了。”
  李炎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刚刚处理繁重政务的疲惫都被这个关於道士的消息冲淡了一些。
  看著新君脸上那毫不作偽的期待之色,仇士良心中暗道:
  或许是自己多虑了?陛下终究还是少年心性,於政务生疏,依赖老臣也是常理。
  至於这问道之心,更是人之常情,帝王亦不能免。
  只要他肯乖乖倚重自己,安安心心当他这太平天子,享享清福、求仙问道,又有何妨?
  然而,就在这长安宫闕深处,君臣看似融洽地共理朝政之时,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茶坊酒肆间,一些带著露水般新鲜、却又如同野草般迅速蔓延的俚语民谣,已悄然响起:
  “金鱼袋,玉搔头,楚国公府好风流。
  凤凰飞过白苹洲,宰相换了不知愁。
  湖南路,桂管秋,瘴烟蛮雨送行舟。
  长安小儿拍手笑,旧日朱门冷似秋。”
  这词句俚俗直白,却字字诛心!
  矛头直指新晋楚国公仇士良的煊赫,暗讽宰相更叠如走马灯,更將杨嗣復、李珏远謫边荒的淒凉道尽。
  还有低沉的童谣在街头巷尾悄然传唱,稚嫩的童声却唱著令人心惊的歌词。
  “金乌坠,玉兔昏,朝堂换了新主人。”
  “杨李去,崔李来,不知明日谁登台。”
  ————
  与此同时,国子监明伦堂內,气氛已如即將喷发的火山。
  罢黜二相的詔书,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监生们对十日治丧暂时忍耐的克制。
  “十日治丧,已是悖逆人伦!如今又罢黜贤相,启用李党,这是要彻底毁我大唐礼法吗?”一个隱藏在角落的监生喊到。
  “奸宦当道,蒙蔽圣聪!驱逐贤相,任用私党!此非朝廷之福,实乃亡国之兆!”
  出身博陵崔氏的崔琰,声音因激愤而嘶哑,双目赤红。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关中监生程武猛地站起,声如洪钟:
  “吾辈读圣贤书,养浩然气,岂能坐视纲常沦丧,社稷倾危?当效法先贤,伏闕直諫!叩请陛下亲贤臣,远阉竖,收回成命,重振朝纲!”
  “对!伏闕上书!”
  “叩闕!清君侧!”
  “算我一个!死何足惜!”
  “不能再忍了!扣闕!上书!要让天下人知道,士林还未死绝!”
  年轻的热血在压抑多日后彻底沸腾。
  罢相的屈辱,远胜於对治丧礼仪的不满。
  这一次,连最谨慎的王衍也沉默不语,眼中闪烁著决绝的光芒。
  他们迅速串联,起草奏疏,要向那巍峨的宫门发起衝击,以满腔赤诚与书生意气,去叩问那被宦官把持的、冰冷的大唐朝堂!
  暗流,正在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涌动。
  朔风如刀,捲起漠南草原上最后一点枯黄的草屑,抽打在破败的毡帐上。
  曾经水草丰美、牛羊遍野的敕勒川,如今只剩下刺眼的枯黄与灰白,以及零星点缀其上、如同巨大疮疤般的黑色焦土——那是部落衝突后留下的余烬。
  一场百年罕见的白灾,自去岁深秋便席捲了整个回鶻故地。
  此时的开成五年正月,灾情尤烈。
  积雪深达数尺,封冻了河流,掩埋了草场。
  赖以生存的牛羊马匹,成片成片地冻毙、饿死,长生天,似乎已彻底遗忘了他的子民。
  然而,比天灾更致命的是人祸。
  就在数月前,回鶻汗国內部爆发了残酷的內战。
  宰相掘罗勿联合沙陀朱邪赤心,借天灾引发的民怨,举兵攻杀了彰信可汗。
  新立的?馺特勒可汗与掘罗勿在前可汗尸骨未寒时,对其残余势力清剿,此时回鶡混战不休。
  曾经雄踞漠北、威震西域的回鶻汗国,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崩溃边缘。
  王庭威信扫地,各部酋帅拥兵自重,互相攻伐,爭夺著残存的牛羊、草场,以及那摇摇欲坠的可汗宝座。
  在漠北一支规模相对庞大的回鶻部落正艰难扎营。他们是前可汗一系的拥躉,在內战中失利,被迫南迁。
  刺骨的寒风灌进一个破旧的小帐篷,帐篷里蜷缩著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名叫巴特尔。
  他身上裹著几层无法蔽体的破羊皮,小脸冻得青紫,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麻木的飢饿。
  他的父亲死在了上一场爭夺草场的衝突中,母亲三天前出去寻找最后一点可能挖到的草根,再也没有回来。
  身边只剩下一个尚在襁褓、气息微弱的妹妹。巴特尔紧紧抱著妹妹,用自己的体温试图温暖她,听著她小猫般微弱的哭声,眼中是超越年龄的死寂。
  篝火?那是酋长和贵族老爷们才配享有的奢侈。寒冷和飢饿,是这片草原上最公平的刽子手。
  与此同时,在部落中央那座相对厚实些、但也透著破败的主帐內,炭盆里燃烧著珍贵的牛粪,散发出微弱的热量和特有的气味。
  主位上坐著部落的首领,也是前可汗的堂弟,特勒药罗葛·乌介。
  他年约三十许,面容刚毅却带著深重的疲惫,眉宇间锁著化不开的忧虑。
  下首坐著几位重要的贵族和將领,人人面带菜色,神情焦灼。
  “特勒!”
  一名满脸虬髯、名叫骨力啜的將领忍不住拍案而起,声音嘶哑:
  “不能再等了!牛羊十不存一!草场被雪埋著,部落里的勇士们饿得连弓都拉不开了!再这样下去,不用外敌打过来,我们自己就全完了!”
  另一位较为年长的贵族,谋士曳里没,捋著稀疏的鬍鬚,声音沉重:
  “骨力啜將军说得对,如今汗国內乱不休,掘罗勿那奸贼占据王庭,勾结沙陀人,势大难制。
  我们困守此地,天灾人祸交迫,实乃绝境!为今之计……”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沉默的乌介:
  唯有南投大唐!向天可汗求援!恳求赐予粮草、牛羊,借我部一块水草之地休养生息,待恢復元气,再图北上復仇,重振汗国!”
  “南投大唐?”
  一个尖锐的女声响起,是乌介的妹妹,公主药罗葛·勿丽。
  她虽风尘僕僕,仍难掩贵气,此刻却是一脸愤懣与警惕:
  “曳里没,你说得轻巧,唐人素来狡诈,如今我国內乱,天灾肆虐,他们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幸,岂会真心助我?只怕是引狼入室,將我部眾视为肥羊,吞吃殆尽!”
  她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贵族对唐朝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帐內顿时爭论起来,主战、主和、主逃的声音混杂。
  乌介特勒一直沉默著,手指用力按压著眉心。
  他听著帐外的寒风呼啸,仿佛也听到了子民绝望的哀嚎和孩童无力的哭泣。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爭执的眾人,那深邃的眼中,有著首领的决断,也有著末路王族的悲凉:
  “勿丽的话,不无道理,唐人,確非善邻。”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压下了帐內的嘈杂:
  “然,曳里没所言,亦是实情,留在此地,唯有死路一条!冻饿而死,或被掘罗勿、沙陀人屠戮而死,有何区別?”
  乌介特勒猛地站起身,走到帐门边,掀开厚重的毛毡帘一角,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炭火明灭不定。
  他指著外面一片死寂的营地,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看看外面!看看我们的族人!看看那些冻饿待毙的妇孺!长生天不再眷顾我们!漠北的草场,已被血与火染红,我们,已无路可退!”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视著帐內眾人:
  “南投大唐,是险路,亦是生路!至少那里有粮食,有可以避寒的河谷!
  向天可汗称臣纳贡,换取喘息之机,保存我回鶻最后的种子!这是唯一的活路!纵有万般风险,也强过坐以待毙,让我药罗葛氏的血脉与回鶻的荣耀,一同葬送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乌介的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爭论平息了,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炭火噼啪的声响。
  绝望中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疑虑与骄傲,南投大唐,这个曾经辉煌汗国最后的选择,在开成五年正月的凛冽寒风中,於这群走投无路的回鶻贵族心中,艰难而痛苦地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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