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登基
正月十三,长安大雪未歇。紫宸后殿的窗欞被北风叩得轻响,烛火在鎏金仙鹤灯台上不安地摇曳。
李炎裹著厚重的玄狐裘,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紫檀案几上划著名无形的棋路,殿內炭火烘得人发闷,殿外神策军甲冑摩擦的细碎声,时刻提醒著他身处囚笼。
帘幕微动,一个身影几乎贴著阴影溜了进来,是刚刚调入內侍省、顶著一身寒气与霜的马元贄。
他低眉顺眼,捧著一碗安神参汤,手指却在碗底边缘极快地敲击了几下,如同王府旧日的暗號,待李炎屏退左右,马元贄才抬起眼,他扑通跪下,声音压得极低,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大家,奴……奴打听到了!”
“说!”李炎猛地坐直,玄狐裘滑落肩头也浑然不觉,眼中是压抑了太久的光。
“大家,奴婢借著打听外放监军肥缺的由头,在鱼公门下行走的几个小崽子那里套了话,淮南!淮南节度使府邸,確有姓李的大员!名讳正是德裕!”马元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火种,投入李炎冰封的心湖。
李炎的心臟猛地一跳,几乎撞出胸腔。淮南!那是拱卫东南、財赋重地的雄藩!李德裕竟在如此要害的位置!他强压下几乎要溢於言表的狂喜,面上只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
“哦?李德裕?似乎略有耳闻是个能吏?”他刻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隨口一问。
“是,奴婢也听闻此人治军理財皆有一套,在淮南颇有声名。”马元贄心领神会,顺著话头回道,眼神却传递著更深的信息——目標已锁定。
淮南节度使!李炎胸腔里那颗悬了太久的心,终於重重砸回实处,激起的却不是安稳,而是更汹涌的浪潮——那根擎天巨柱,终究还在!虽远隔江淮,但名字本身,就是这绝境深渊里透下的第一缕天光。他从喉间挤出一丝急促的气音:
“好!好元贄,此事你立了大功!日后自有分晓。”李炎顿了顿,想起马元贄此行的明面任务,声音恢復了几分帝王的沉稳说道:
“外放监军之地京畿附近富庶军镇为上,比如同华?河中?你再去打听,务必周全,莫露痕跡。”
“喏!”马元贄眼中闪过激动,深深叩首,又如影子般悄然退入殿角的黑暗里。
殿內重归死寂,只有炭火爆裂的噼啪声,和李炎胸腔內如擂鼓般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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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裕在淮南!这个信息,是李炎这条咸鱼在惊涛骇浪中,自己摸到的第一块礁石。
雪,下得更紧了,亥时初刻,马元贄退下不到半个时辰,殿门外便传来仇士良那標誌性的、带著一丝矜持阴冷的通报声:
“陛下,老奴仇士良有要事稟奏。”
李炎心中一凛,面上却迅速堆起亲近和信赖的笑容:
“仇公快请进,更深露重,何事如此急切?”
殿门被无声推开仇士良步入殿內,紫袍在烛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泽。
仇士良脸上全无白日里的恭谨,只剩下一种猎人锁定猎物般的篤定,细长的眼睛扫过空旷的殿堂,开门见山,话语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陛下明日登基,普天同庆。然则,大明宫深处,毒瘤未除,恐於陛下、於社稷,遗祸无穷!”
仇士良微微一顿,观察著李炎的反应,见新君只是凝重地倾听,便继续道:
“刘弘逸、薛季棱,此二獠身为知枢密使,深得先帝信重,然其心叵测!甘露乱时,彼等便首鼠两端;先帝弥留之际,更与杨嗣復、李珏之流暗通款曲,欲行伊霍之事,阻挠陛下登临大位!此等背主忘恩、心怀怨望之徒,留之,必为陛下心腹大患,亦是我神策军拱卫宫禁之耻!老奴斗胆,请陛下明发詔旨,即刻诛杀此二獠,以儆效尤,以正朝纲!”
空气瞬间凝固。李炎看著仇士良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知道这不是商议,而是逼宫的最后通牒。
刘、薛二人是文宗旧臣,也是仅存能对仇士良稍有制衡的枢密使,除掉他们,仇士良就將彻底掌控整个內廷的神经中枢——枢密院。
李炎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冰冷的御案边缘,仿佛在艰难权衡。
李炎脸上適时地出现混合著震惊、愤怒与一丝新君初立不愿见血的仁厚的表情,终於,他缓缓开口,声音带著刻意的沉痛与不容置疑的主见:
“仇公老成谋国,所言確是隱患。此二贼悖逆,罪不容诛!”
李炎肯定了仇士良的指控,先安其心,隨即话锋一转说道:
“然则,明日便是登基大典,吉时在即。此刻骤动刀兵,血溅宫禁,恐於大典不祥,亦惊扰天下视听。”
李炎迎上仇士良审视的目光,语气转为推心置腹的安抚:
“不若,待朕明日於含元殿上,正位受贺,昭告天下之后,再以新君之威,明正典刑,將此二逆贼缚至闕下明正典刑?如此,既全礼制,亦彰天威。为仇公、为社稷,除此心腹大患!一个都跑不了。”
李炎刻意强调了为仇公,將诛杀行为包装成对拥立功臣的回报。
接著,不等仇士良反应,李炎脸上瞬间切换成诚挚的感激,甚至带著点少年人依赖长辈般的信重:
“况且,朕初登大宝,百废待兴,最最信重者,唯仇公一人!拥立定策之功,天高地厚!朕正欲与仇公议一议,明日大典之上,该如何封赏仇公这擎天保驾之功!是封国公?抑或加尚父之尊?食邑几何方显殊荣?还有鱼公,亦当厚赏。朕,要这天下人都看看,忠於朕者,是何等荣宠无极!”
李炎刻意將最最信重、唯仇公一人咬得极重,眼中闪烁著一种近乎依赖的光芒,仿佛仇士良真是他唯一的支柱。
这番以退为进、重利相诱的组合拳,让仇士良那紧绷的杀意微微一滯,新君的姿態放得如此之低,许诺的封赏如此之重,更暗示了鱼弘志的封赏在其之下。
这极大地满足了仇士良掌控一切的权欲和对名位的贪婪,他细长的眼睛在李炎诚挚的脸上逡巡片刻,似乎在衡量即刻杀人与登基后名正言顺杀人並收穫巨大封赏之间的得失。
终於,一丝矜持而得意的笑容终於爬上了仇士良的嘴角,他深深一揖:
“陛下思虑周详,是老奴心急了。一切,但凭陛下圣裁。老奴愿肝脑涂地,永固陛下江山,明日之后,再诛此獠不迟!”
“有仇公在,朕心安矣!”李炎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信赖的笑容。
仇士良告退,紫袍身影消失在漫天风雪中,殿门合拢的剎那,李炎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只剩下彻骨的冰寒与劫后余生的虚脱。
时间,他为自己,也为刘弘逸、薛季棱,爭到了最后一点转圜的时间。
正月十四,寅时,长安依旧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与未化的积雪中,但大明宫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宣政殿,这座帝国权力的核心殿堂,被无数蟠龙巨烛、鯨油明灯映照得金碧辉煌,庄严肃穆得近乎窒息。
丹陛之下,文武百官、宗室勛贵、诸藩在京使节,依品阶肃立,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条通往至高御座的蟠龙御道。
吉时到!浑厚悠扬的景阳钟响彻宫闕,李炎身著十二章玄色袞冕,头戴垂十二旒白玉珠的沉重冕冠,他在仇士良和鱼弘志一左一右如同“护驾”般的簇拥下,自殿后缓缓步出。
袞服上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的纹饰在烛光下流转著冰冷的光泽。
李炎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脸上是刻意修炼出的、毫无波澜的威仪,唯有透过晃动的玉旒,才能窥见其眼底深处的一丝空洞与紧绷,玉旒撞击,发出细碎清冷的声响,是这死寂大殿里唯一的律动。
在太常寺卿王起洪亮如钟的赞礼声中,李炎完成了祭告天地祖宗(牌位)、受传国玉璽(由仇士良恭敬捧上)等一系列繁复到极致的仪式。每一个动作,都在无数道目光的审视下完成。
李炎缓缓登上御座。目光透过晃动的玉旒扫过下方,只看到一片片低垂的头颅和恭谨的背影,他知道,那些低垂的眼瞼下,藏著恐惧、麻木、算计,或许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观望。
“皇——帝——陛——下——升——御——座——!”宣赞官拖长了尖细的嗓音,如同裂帛。
瞬间,殿內殿外,所有官员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动作划一地撩袍、屈膝、俯身,以额触地。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浪席捲大殿: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再拜稽首的大礼之后,百官起身。
中书侍郎兼领礼部尚书陈夷行出班,行至御阶前,高声道:
“有——制——!”
所有人再次深深俯首。
“皇帝陛下临御万方,改元——”礼部尚书陈夷行的声音带著肃穆,响彻大殿。
李炎缓缓开口,声音经过刻意控制,显得沉稳而清越,迴荡在巨大的殿堂中:““朕嗣守鸿业,仰承先帝遗泽,自今日起,改元——会昌!然则新元当自明岁元正肇始,今岁仍奉开成之號,以全礼制!”
“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再起。
紧接著,更令人嘆为观止的一幕出现了——依照唐制,在这宣告新元、普天同庆的时刻,百官需行蹈舞之礼!只见满朝朱紫,无论老少,在礼官的示意下,开始整齐地扬臂、顿足、躬身、旋身,动作带著程式化的夸张,口中同声高呼万岁,將欢庆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李炎端坐御座,看著这金碧辉煌殿堂上的群魔乱舞,这舞,是跳给他看的,李炎第一次觉得皇权之妙。
蹈舞礼毕,百官气喘吁吁地归位后,李炎继续道:
“朕以渺躬,获承大统,追思慈恩,痛彻心扉。尊朕生母廉贵妃为皇太后,諡號宣懿。”
追封母亲的话语,让李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真实的、不易察觉的微颤,这微乎其微的波动,却让下方一直紧绷神经观察的杨嗣復等人心中微微一动。
真正的大戏开场,紧接著,便是封赏的重头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