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登基前的暗流
正月初八,长安城的年节余韵彻底被国丧的肃穆取代。
官员们结束休沐,各衙署重新开印,但空气中瀰漫的不是新岁的朝气,而是山雨欲来的压抑。
大明宫內,白幡素裹,哀乐低沉,先帝梓宫尚在紫宸后殿,而权力的中心,已悄然转移。
李炎来到紫宸前殿,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卷宗,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无声地彰显著大唐这艘破船千疮百孔的现状。
李炎穿著常服,坐在宽大的御座里,身形显得有些单薄。
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墨字,只觉得头更痛了——这比大学期末考还让人绝望!他认得其中大部分字,可连在一起,什么河朔三镇春衣钱粮、吐蕃使节质询山南西道衝突、回鶻残部扰边全是天书!
李炎强迫自己板著脸,目光儘量放空,做出凝神思索状,手指偶尔在卷宗上无意识地敲击一下,仿佛在权衡什么军国大事,实际脑子里全是浆糊。
仇士良和鱼弘志侍立阶下,將新君这副沉稳(实则是茫然无措强装镇定)的模样尽收眼底。
仇士良细长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这位新君登基前的表现堪称完美:
在处置杨贤妃、安王一事上深明大义,对十日完成先帝丧葬的荒唐要求毫无异议,对清洗朝堂、更换禁军將领更是默不作声。
此刻面对堆积如山的政务,也保持著沉默是金的帝王威仪(在他们看来是驯服和识趣)。
这种懂事,让仇士良紧绷的神经稍稍鬆弛。
“大家,”
仇士良上前一步,声音恭敬中带著掌控一切的从容说到:
“这些都是近日积压的紧要公务。陛下初掌大宝,日理万机,若有不明之处,老奴与鱼公,隨时可为陛下分忧。”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潜台词却是:看不懂就別瞎掺和,交给我们。
李炎心中冷笑,面上却微微頷首,用一种带著点少年人面对繁重课业般的、恰到好处的疲惫语气道:
“有劳仇公、鱼公了。朕確需二位时时提点。”
李炎顿了顿,仿佛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语气隨意地补充道:
“对了,仇公如今身兼左神策军中尉、左街功德使,位高权重,事务繁杂。朕记得仇公对释道之事,亦有涉猎?”
仇士良微微一怔,不知这位新君为何突然提起这个,谨慎答道:
“老奴蒙先帝信重,忝居此职,自当尽心,释道之事,关乎京师安定,老奴不敢懈怠。”
“嗯。”
李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怀念旧日悠閒时光的神情,语气带著点不好意思的赧然道:
“说来惭愧,朕……哦,朕在潜邸时,閒暇也曾翻阅些道经,於清静无为之道,略感新奇。如今身处此位,俗务缠身,倒更念及那几分清幽了。”
李炎观察著仇士良的脸色,仿佛隨口一提:
“仇公既是左街功德使,想必识得些真正有修为的清净道人?若有閒暇,不妨为朕……嗯,推荐一二?朕閒暇时或可召来,论论道经,聊解烦忧?”
李炎刻意把召来论道说得轻描淡写,像是纯粹的个人兴趣,甚至带著点不务正业的暗示。
仇士良眼中精光一闪,迅速和鱼弘志交换了一个眼神。
新君这是想找道士?潜邸时爱好道经?这倒是意外收穫!
一个沉迷於寻仙问道、追求长生享乐的皇帝,岂非比一个关心朝政的皇帝更容易掌控?简直是天赐良机!
仇士良脸上立刻堆起理解的笑容,躬身道:
“陛下潜心向道,此乃清心养性之举,何来惭愧?老奴识得几位终南山的法师,道行高深,精于丹鼎养生之术。陛下若有兴致,老奴即刻安排,请其择日入宫覲见,为陛下讲经说法?”
“哦?如此甚好!”
李炎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感兴趣的光芒:
“有劳仇公费心了。此事不急,待登基大典之后,閒暇时再说。”
李炎轻飘飘地將此事定下,仿佛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炎就好像因为此很高兴,脸上表情一直没有收回,心里却想到:
“呼第一步,埋个鉤子!炼丹嗑药?呸!老子才不想找死!但爱好道教这个標籤得先贴上,以后接触相关的人,或者万一真需要搞点菸雾弹,也算有个由头。仇士良好像还挺高兴?
看来皇帝沉迷享乐,正合他意,行,这昏君人设,我先预定了!”
借著奏摺看累了,需稍作休息的由头,李炎在仇士良“体贴”安排的几名新內侍“陪同”下,去看看同样被“请”入宫、安置在麟德西殿的王淑仪和长子李峻。
午时雪霽,麟德殿的窗纸被晒出暖黄光晕。
王氏握著三岁李峻的小手在沙盘习字,孩童糯声念著天地玄黄,一笔一划描出歪扭的日字。
见到李炎进来,阿鸞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抱著孩子起身行礼:
“陛下。”
李炎挥退那几个眼生的內侍:
“你们外面候著,朕与淑仪说几句话。”
待殿內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李炎才快步上前,先摸了摸儿子温热的小脸。
“峻儿会写日字了?”
李炎朗笑道,同时蘸著冷茶在紫檀案几上疾书:
[马元贄来源?]
王氏假作拂去孩童衣襟糕屑,袖风扫过水痕,唇形无声翕动:
[其弟在鱼府马厩。]
又蘸茶写:
[辽东参三篓昨夜进光顺门。]
李炎瞳孔骤缩,辽东参!仇党多用陇右黄芪,而薛季棱家乡营州正以辽东参为贡品!鱼弘志的手竟已伸向枢密院,他猛地將峻儿举高:
“我儿比太阳还亮堂!”
孩童咯咯笑声中,茶渍字跡蒸腾消散。
短暂的温情与情报交换后,李炎不得不离开。
回到处理公务的紫宸殿,他继续扮演著沉默寡言、努力看奏摺的新君角色。
直到午后,感觉仇士良对自己的顺从似乎又满意了几分,他才再次抬起头,用一种带著点少年人认生和念旧的、略显犹豫的语气开口:
“仇公……”
“老奴在。”
仇士良立刻应声。
李炎指了指殿內侍立的几个陌生內侍,脸上露出些许不自在:
“朕……朕观这些內侍,皆恭谨勤勉,甚好。只是……”
李炎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朕初来宫中,诸事尚不熟悉。这些新面孔,伺候虽周到,然总不如潜邸旧人用得顺手、知朕心意。尤其起居琐事,旧人更知朕习惯。”
李炎看著仇士良的眼睛,语气带著点请求,又显得很坦诚:
“仇公,能否將朕在潁王府时的几个旧人,如马元贄、薛士乾等,调入宫中,隨侍左右?也好让朕能快些適应这宫中规矩。”
李炎特意点出马元贄和薛士乾的名字,显得只是出於习惯和念旧,而非刻意挑选。
仇士良的目光在李炎脸上扫过,仿佛要穿透他的心思。
调入王府旧人?这是想培养自己的心腹?但看新君那副只是用惯了下人的坦荡(或者说没心机)神情,又不似作偽。
几个无根无基的小宦官,翻不起浪。况且,將他们放在眼皮底下,岂不比让他们留在宫外更安全?
片刻权衡,仇士良脸上露出理解的笑容:
“陛下念旧,人之常情。此等小事,何须陛下烦忧?老奴即刻安排,將马元贄、薛士乾等一干旧邸勤谨之人调入內侍省,隨侍陛下左右!定让陛下起居如常,不受惊扰。”
仇士良答应得爽快,但调入內侍省意味著这些人的编制和监管,依然牢牢掌握在他手里。
“如此甚好!多谢仇公体恤!”
李炎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显得很是满意。
看著新君那满足的笑容,仇士良和鱼弘志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位陛下,似乎真的很简单。
要道士,要旧仆心思都放在这些细枝末节和个人享受上了。
对真正的权柄,对朝堂的倾轧,仿佛懵然无知,或者说漠不关心?
鱼弘志忍不住凑近仇士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嗤笑道:
“这位陛下心思倒真是纯善。念旧仆,好道术像个富贵閒人,哪有半分……呵。”
仇士良嘴角也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看著御座上又开始研究奏摺(实则是神游天外)的李炎,低声回应,带著掌控者的篤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不像李家那些满肚子弯弯绕的种?不像才好。只要他肯听话,安安心心当他这太平天子,咱们替他分忧,让他享尽清福、求仙问道,又有何妨?他越是这样才越安全。”
李炎內心紧绷的弦稍松:
“成了!第二步!把自己人马元贄弄到身边!虽然还是在仇士良眼皮底下,但至少有了个能说点私话的渠道!
以后打探消息、传递点东西,总比现在两眼一抹黑强!等著吧马元贄来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带来李德裕的消息?
老子这条咸鱼,就算要躺,也得先找到你这根能撑起天的顶樑柱!”
殿內,李炎努力维持著专注的表情,眼角的余光却將阶下两人那无声的交流尽收眼底。
李炎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大明宫的重重殿宇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正等待著正月十四那场註定不会平静的登基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