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血染的权杖
开成五年正月初五,大明宫的空气依旧瀰漫著香烛和一股挥之不去的肃杀。
李炎在紫宸殿前殿,他强迫自己盯著案几上堆积的、他根本看不懂也做不了主的所谓“急务”奏疏,脑子里反覆迴响著阿鸞带来的、马元贄小心翼翼打听来的消息:
“仇士良和鱼弘志面上看著是一体,可鱼弘志身边的侍者似乎嘀咕过,仇士良近来对枢密院那边胃口越发大了。”
这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却让李炎隱约嗅到了一丝裂隙的可能——虽然这裂隙在哪,如何利用,他依旧两眼一抹黑。
门口的內侍进来通报到:
“圣人,仇中尉、鱼中尉求见。”
李炎听后说到:
“让仇公和鱼公进来吧。”
殿门被无声推开,一股寒意裹挟著熟悉的阴冷气息涌入。
仇士良和鱼弘志並肩而入,脸上全无对先帝新丧的哀戚,只有一种猎手锁定目標的篤定。
他们身后跟著的,不是寻常內侍,而是两名按著腰刀、眼神锐利的神策军將校。
“大家。”
仇士良躬身行礼,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
“老奴有要事稟奏。”
李炎的心猛地一沉,他努力维持著镜子里练出来的平静看向仇士良:
“仇公有何事要奏?”
仇士良直起身,细长的眼睛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扫过空旷的殿宇,开门见山道:
“陛下初登大宝,根基未稳。然则,宫中朝中,暗流涌动,心怀叵测者,大有人在!”
仇士良语气陡然转厉:
“大行皇帝在时,杨贤妃恃宠而骄,屡有干政之举,其心可诛!安王李溶,仗著年长,素来对陛下不敬,元日宫宴上那番劝酒,陛下当记忆犹新?此獠狼子野心,留之必为大患!陈王李成美,虽年幼有些人难保不借其名作乱!”
鱼弘志上前一步,肥胖的脸上挤出一丝忧国忧民的假笑,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双手捧上:
“陛下请看。此乃杨贤妃勾结宰相杨嗣復,欲谋害先帝,拥立安王李溶的铁证!更有其心腹宫人供词,言杨贤妃尝言:『效则天故事,亦有何难?』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李炎接过那捲帛书,入手冰凉沉重。
李炎展开一看,上面是几封“密信”的抄录,笔跡模仿得似模似样,內容无非是杨贤妃如何许诺杨嗣復拥立之功,安王李溶如何贿赂杨贤妃以求大位,甚至还有“则天故事”这等足以诛九族的狂悖之言。
最后附著几份画押的供状,字跡歪歪扭扭,透著血痕,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仿佛透过帛书直衝鼻腔。
仇士良也上前一步,声音如同毒蛇在耳边嘶嘶作响,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蛊惑和冰冷的杀意:
“此三人不除,陛下寢食难安!社稷永无寧日!老奴斗胆,请陛下即刻下旨:赐死杨贤妃、安王李溶、陈王李成美!永绝后患!”
赐死!永绝后患!这几个字像重锤砸在李炎心口。李炎脑中一片混乱:
臥艹!这就开始了?栽赃嫁祸一条龙啊!这帛书怕是刚用血水泡过吧?
杨贤妃?勾结杨嗣復立安王?仇士良这是要一锅端啊!把可能支持安王的全扫乾净!
安王李溶元日宫宴上劝原主酒的傢伙!
效则天故事?这帽子扣得也太狠了!仇士良,你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陈王成美哦,就是那个被废的倒霉大侄子,现在改封陈王了?
杀?还是不杀?怎么办?
全杀了?仇士良肯定想斩草除根!可我……我他妈刚穿来几天啊?
手上就要沾血?还是这种明显冤死的血?
史书上武宗確实杀了安王和陈王,但真要自己开口下令?
杨贤妃和安王或许真有威胁,可陈王那还是个孩子啊!我不是刽子手!
然而,仇士良那阴鷙的眼神和殿外隱约传来的甲冑摩擦声,像冰冷的枷锁牢牢套住了他。
不杀?李炎立刻否定了这个天真的想法。
仇士良这老狗今天来,根本不是请示,是逼宫!他手里捏著刀把子,我要是敢说个不字,怕不是下一个暴病而亡的就是我自己!
甘露寺的教训还不够血淋淋吗?不行!不能全顺著他的意思来!当傀儡也得有点自己的想法,不然真成提线木偶了!得……得想办法保一个?
保谁?太子……陈王成美年纪最小,刚被废,根基最浅,威胁最小。
保陈王!理由呢?示天下以仁?年纪小不懂事?没兵权掀不起浪?对!就这么说!
仇士良要是不放心就派人看著?反正他现在权倾朝野,派个神策军小队盯著个小孩道士,还不是小菜一碟?这样显得我仁慈又识相,应该能过关?
妈的,这皇帝当得,比玩《刺客信条》刺激一万倍,死了还不能读档!
李炎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混合著震惊、愤怒和一丝疲惫。
李炎放下帛书,手指敲击著冰冷的御案边缘,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艰难消化这骇人的消息。
终於,他缓缓开口,声音带著一种刻意压抑的沉痛:
“杨贤妃竟敢如此悖逆!勾结外臣,覬覦神器,甚至图谋效法武后?此乃十恶不赦!”
李炎顿了顿,目光扫过仇士良和鱼弘志说道:
“安王李溶,身为宗室,不思忠君,反行贿赂,覬覦大位,其心可诛!杨嗣復先罢其知政事,在登基大典后再罢其中书平章事,贬做观察使。”
仇、鱼二人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正要开口称是。
李炎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不忍和深思:
“然陈王成美,年纪尚幼,不过总角之年。先帝在时,亦不过一懵懂孺子且其无尺寸之兵,无丝毫党羽,不过一深宫孺子耳。”
李炎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带著一丝恳切看向仇士良:
“仇公,鱼公。朕初登大宝,天下瞩目。若对一总角幼童亦施以极刑恐失天下仁心,亦非先帝在天之灵所愿见。”
李炎观察著两人的神色,拋出方案:
“不若废陈王为庶人,令其於皇家道观出家,青灯黄卷,了此残生。如此,既绝后患,亦示天下以新君仁德宽宥之心,二位中尉以为如何?”
李炎特意补充了一句,语气显得天真而配合:
“若仇公仍觉不妥,为防万一,可遣一队神策军精锐,驻於道观之外护卫哦不,是监督其清修,料也无妨。”
李炎特意用了护卫这个词,显得像是为陈王安全著想,实则是主动提出让仇士良派人监控,彻底打消其疑虑。
殿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炭火噼啪作响,更衬得气氛压抑。
鱼弘志肥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仇士良那双细长的眼睛死死盯著李炎,仿佛要看清这个年轻皇帝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仁德?宽厚?在这你死我活的权力场上?这潁王……不,这位新天子,行事怎么透著一股子不合时宜的优柔寡断?甚至有点妇人之仁?这跟他所知的李唐皇族那些狠辣决绝的子弟,截然不同。
“陛下仁德!”
仇士良最终躬身,声音听不出情绪。
“陛下念及宗室之情,心怀仁恕,实乃社稷之福。陈王年幼无知,出家为道,倒也是个清净去处。老奴遵旨,即刻命神策军选可靠人手,前往『护卫』清修,必不使宵小惊扰。”
仇士良刻意加重了“护卫”二字,算是接受了李炎的提议。
“陛下圣明烛照,处置得当。”
鱼弘志也立刻跟上,肥胖的脸上堆满笑容。
李炎暗自鬆了口气,后背的冷汗几乎浸透了里衣,这一关,算是暂时过了?
“那杨贤妃与安王李溶便依国法处置此事,就有劳二位中尉了。”
李炎將国法处置四个字说得清晰而沉重,把执行权彻底推给了仇士良两人。
“老奴领旨!”
仇、鱼二人齐声道,眼中凶光一闪。
两人离开紫宸殿,並未走远,而是径直拐进了不远处神策军右军中尉鱼弘志的值房。
“鱼公,你看这位新君……”
仇士良的声音压得极低,带著一丝玩味。
鱼弘志眯著小眼睛,捻著下巴:
“处置得倒是乾净利落,也知进退。诛首恶,留幼子示仁,还主动让咱们的人看著心思不浅。只是……”
鱼弘志顿了顿,语气有些古怪:
“这仁得有点刻意,这退得又太顺滑不像李家的种,李家的人,要么像大行皇帝,心思重手段软;要么像安王,蠢而贪;要么就该是戾气重些。”
鱼弘志肥胖的手指敲打著桌面道:
“这潁王李炎行事怎地如此不似李家血脉?李家的人,哪个手上不是沾满至亲的血才爬上来的?”
仇士良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不像李家人?呵管他像不像。只要他够懂事,够识相,肯乖乖当他的泥塑菩萨,让咱们替他分忧,那他就是真龙天子!若是不识趣……”
仇士良没有说下去,他顿了顿,语气转冷:
“不过也好。一个心不够狠、还顾念名声的皇帝,总比一个雄才大略、杀伐决断的,更好辅佐。眼下要紧的,是把该清理的,都清理乾净!
杨嗣復那老狐狸,就先留著,还有那些不开眼的乐工伶人,是先帝宠幸过的,留著也是祸害!传令下去,神策军即刻动手!
宫禁各门、各处要害,全换上咱们的人!让这大明宫,彻彻底底换个天!枢密院那边,刘弘逸、薛季棱这两个知枢密,先架空,等风头过了再……”
“明白!这宫城,这长安,必须牢牢攥在咱们手心。让咱们这位仁德的陛下,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龙椅上。”
鱼弘志狞笑应道。
接下来的几日,大明宫彻底沦为修罗场。
表面上是国丧的哀慟肃穆,暗地里是神策军无声的屠戮与清洗。
杨贤妃被“赐自尽”於冷宫,安王李溶“暴薨”於府邸。
大行皇帝生前宠幸的乐工、內侍,凡被仇、鱼列入名单者,或被秘密处决,或被投入神策军狱,再无音讯。
一队队沉默如铁的神策军士兵,在暮色或凌晨时分迅速而高效地替换了宫城各门的守將,一道道冰冷的军令通过仇、鱼的心腹传递下去,將这座帝国心臟的每一道门禁、每一处要害,都打上了神策军的烙印。空气中瀰漫的血腥味,被更浓郁的香烛和龙涎香强行掩盖。
而年幼的陈王李成美,则在一小队神策军的护送下,被剥去王爵,贬为庶人,送入了长安城外一处偏僻的皇家道观。
道观清冷破败,高大的围墙外,是另一队神策军士兵无声的“护卫”。孩子的哭喊声被厚重的山门隔绝,很快消失在寒风中,只留下一个象徵新君仁德的苍白符號。
这一日朝堂上,门下侍郎兼领礼部尚书陈夷行出列提议为大行皇帝议定諡號,这是新君登基后关乎礼制的重要一环。
“陛下,大行皇帝功过,当有定论。礼部请集眾议,上尊諡,以安先帝之灵,定后世之名。”
李炎尚未开口,侍立御阶之侧的仇士良便轻轻咳了一声,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陛下,礼部所奏虽是常理。然国丧未毕,逆党初平,人心未定。藩镇耳目皆在京师,若此时急於议定大行皇帝身后之名,恐引无谓纷爭,徒乱朝局。某以为,当以社稷安稳为要,待大行皇帝山陵事毕,天下稍寧,再从容议定尊諡不迟。陛下以为如何?”
李炎端坐在御座上,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斜侧方那两道冰冷目光的注视。
李炎听著仇士良这番冠冕堂皇又处处透著为君著想的话,心中冷笑:
“这又是仇士良的维稳策略——先帝的諡號褒贬,容易引起朝臣爭论,甚至可能牵扯出大行皇帝一朝的一些旧事(比如甘露之变),现在提这个,確实容易吵起来。在权力交接尚未彻底稳固的敏感时刻,不如暂时搁置,避免节外生枝。
仇士良不想生事,行吧,你说延后就延后。我现在就是个盖章机器,你说啥是啥,示弱!顺从!苟住!”
李炎迎著礼部尚书忐忑的目光,又仿佛能感受到仇士良那无形的压力,脸上露出一丝深以为然的表情,缓缓点头:
“仇公老成谋国,思虑周全。大行皇帝諡號,关乎千秋定论,確需慎之又慎,眼下当以安定为先,此事容后再议。”
李炎的声音平稳,带著一种刻意模仿的沉稳。
“陛下圣明!”
仇士良和鱼弘志几乎同时躬身,声音里透著一丝满意。这位新君,至少在听话这一点上,目前看来,非常合格。
礼部尚书张了张嘴,看著御座上年轻天子那沉稳却空洞的眼神,又瞥见仇、鱼二人如芒在背的身影,终究什么也没敢再说,颓然退下。
李炎的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落在大殿之外灰濛濛的天空上。
紫宸后殿方向的哀乐似乎更清晰了些。
李炎知道,那里躺著的不仅是他的皇兄,更像是一个摇摇欲坠时代的冰冷註脚。
而他这条被强行架上龙椅的咸鱼,正被歷史的巨浪裹挟著,滑向更深的、布满刀锋的漩涡。
李炎紧了紧藏在宽大袖袍中微微颤抖的手,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活下去,这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