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末路梟雄……且舞且歌
弘治元年,十二月初。
东信义策马衝出木曾山脉的隘口,终於踏上了美浓国土。
他信马由韁,目光扫过这片斋藤道三统治了二十年的土地,只见大地一片铁灰,暮色沉沉,
“主公!您看!”身后突然传来柘植疾风惊愕的声音,颤抖的手指指向不远处的稻叶山城。
东信义猛地勒紧韁绳,抬眼望去。
稻叶山城的城头上,一面面崭新的九条桔梗旗正迎著朔风猎猎狂舞!
昔日斋藤道三亲手设计的二条波纹旗已经荡然无存。
这些桔梗旗,彻底撕裂了斋藤道三苦心经营二十年的法度,宣告著土岐氏血脉在美浓的回归。
东信义凝视著那些刺目的旗帜,久久不语。驀地,他调转马头,沉声道:“去鷺山城!”
……
与稻叶山城蒸腾的锐气不同,鷺山城此刻正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踏入广间,东信义一眼便看见了斋藤道三,看见了他布满老年斑的脸上,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眸。
而斋藤道三的面前,稀稀落落地跪坐著石谷对马守、明智光安、明智光秀等寥寥数人。
东信义无声地跪坐到了末席。
道三浑浊的瞳孔扫过这几个屈指可数的忠诚者,喉咙里突然爆发出夜梟般刺耳的笑声:
“哈哈!美浓五十四万石……如今就剩你们几个还认我这个『蝮蛇』咯!”
他话音刚落,陡然起身,越过俯首的眾人,一把扯开厚重的纸门!
屋外,夜色渐浓,远处的稻叶山城早已隱没不见。但道三仿佛还能看见那无数刺目的桔梗旗就在眼前翻飞。他遥指虚空,声音嘶哑,道:
“看!那是我打下的江山!为了这片疆土,为了这国主之位,我赶走了土岐赖艺那条丧家犬,踩碎了织田、六角、朝仓那些虎狼的獠牙!”
话音未落,他一把扯开束带,將布满刀枪伤痕的胸膛,裸露在了寒风之中。
这些疤痕是他毕生的伤痛,也是他毕生的骄傲!
“可我万万没想到啊!”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我的好大儿!那个流著土岐家污血的孽种!他现在叫什么?哦,一色左京大夫!他拾起了他那个贱婢母亲深芳野的娘家姓!等我咽了气,他恐怕就该堂而皇之地改姓土岐了?!”
道三突然张开了双臂,发出悽厉的笑声:
“我斋藤道三!拼杀一世,阴谋算尽!到头来,却是为我仇敌的儿子做了嫁衣?你们说,等我入了土,这天下人会不会指著我的坟头笑骂——看吶!这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大傻瓜』!哈哈哈哈哈!”
听著道三的悲鸣,明智光安等人的泪光在眼眶里打转。
梟雄末路,其声也哀!
“主公!”明智光安膝行上前,伏在道三脚下,声音哽咽却坚定,道:“请您放宽心!我等必联络四方,定会让那些被蒙蔽的国眾豪族,重归您的旗下!”
“主公!我等必誓死效忠!”其余几人也纷纷伏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板。
斋藤道三却只是摇头,笑声渐歇,只剩下了无尽的疲惫和讥讽:“没用的,我那好儿子,正在用他那高贵的土岐血脉四处招摇,蛊惑人心。而我这个打下美浓江山的『蝮蛇』,在他们眼里已经彻底成了窃国的反贼!呵呵……可笑啊!”
“主公!还没有到山穷水尽之时,万万不可轻言放弃啊!”明智光安等人再次恳求,期盼著老主公眼中能重燃一丝火焰。
广间里迎来了长久的沉默,只剩下穿堂的寒风呼啸。
许久,斋藤道三深吸一口气,仿佛凝聚了全身的气力,缓缓系好衣襟,步履蹣跚地回到主位。
“老朽……多谢诸位了。美浓……就拜託诸位了。”他竟向著几位家臣,深深伏下了他苍老的身躯。
“请主公放心!我等必竭力奉公!”沉重悲壮的誓言再次响起后,眾人行礼告退,唯有东信义被道三抬手留下。
“听说你这一个月……离开了美浓?”道三的声音恢復了低沉。
“是。去了尾张、伊势和三河。”东信义垂首应答,心中飞快思忖著应答之策。
但出乎意料的,道三並没有追问缘由,只是道:“那你就和我说说……外面的情形吧。”
东信义当即简要稟报了行程:伊势北畠具教的动向,志摩九鬼家的海贼势力,三河国的內乱纷爭……
道三听得异常专注。末了,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嘆息:
“这天下……真的乱了。可惜啊,我已垂垂老矣……那能踏碎这乱世、一统山河的人……註定不会是我斋藤道三了。”
他话锋突然一转,瞥向东信义,原本浑浊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东家的小子,依你看,这能一统天下者……会是谁?”
东信义心头一凛,立刻俯身埋首:“臣下……愚钝,不敢妄测天机。”
斋藤道三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看著眼前这个俯首的年轻人,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突然!
“东家的小子!”道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你可会击鼓?”
东信义愕然抬头:“呃……略通。”
“好!”道三猛地站起,声音里竟罕见地透出了一丝亢奋,“取鼓来!奏平曲!老夫要舞一曲……《敦盛》!”
小姓匆匆捧来一面羯鼓,递给东信义。
东信义將手腕悬於紧绷的鼓面,想了想,然后手腕翻动,轻拍了下去。
“咚……咚……咚……”
沉浑的鼓点敲响了《敦盛》的调子。
“平家沉浮二十载,不过梦幻转瞬间……”
斋藤道三展开檜扇,踏著鼓点,身形缓缓舞动起来。沙哑的歌声迴荡在广间里:
“寿永秋叶舞狂风,浮州臥浪未梦归……”
歌声渐高,舞步渐疾。老迈的身体开始摇晃,步履踉蹌。东信义的鼓点也不由自主地隨之急促起来。
“笼鸟恋云离归雁,旅?对空嘆岁月……”
歌声慢慢攀至了顶峰,舞姿也彻底癲狂!时而如醉汉顛扑倾倒,时而如狂犬暴起扑击,时而模仿著平清盛位极人臣的威严,时而又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东信义看得心惊肉跳。这不是舞蹈,这是一个垂死的梟雄正在用残存的生命——燃烧!
“又是归来春开——”
接著,另一段的歌词还没有唱完,道三整个人突然一个趔趄,重重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主公!”东信义赶紧甩开羯鼓,扑上去扶住老人。
斋藤道三並没有起身,而是蜷缩在地,剧烈地喘息著。萎靡枯槁的身体就像是一条濒死的蝮蛇。
“你……知道么?”他气息奄奄,声音却带著一种迴光返照般的癲狂,“当年……我第一次……拜见土岐赖艺那蠢货时,跳的……就是这支舞……”
他浑浊的眼中迸射出扭曲的亢奋光芒:
“可他……他不知道……我根本不是在给他跳……我是为了……他身边那个女人……深芳野……跳的!”
“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我要夺了他的女人……要……夺了他的国!哈哈哈哈……”
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癲狂大笑,彻底迴荡在广间之中。
许久,癲狂到了极致的斋藤道三,才瘫软在地上,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东信义退下。
……
刚踏出鷺山城冰冷的大门,一个声音从东信义身后传来:
“东殿。”
东信义回头,发现是去而復返的明智光秀。
“道三公……他……情形如何?”明智光秀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东信义的手。这个素以冷静睿智著称的男人,此刻脸上正笼罩著浓重的阴霾。
东信义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明智光秀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也隨之熄灭。他失魂落魄地鬆开手,仰头望向鷺山城黑沉沉的天守阁,目光里儘是绝望。
忽然,他转过头,死死地盯住东信义,声音颤抖道:“东殿……你如此年轻,难道……就已经有了殉死的觉悟?”
他问得忐忑,仿佛並不是在问东信义,而是在叩问自己的內心。
东信义心中瞭然。眼前这位绝代才俊,根本不甘心为了註定灭亡的蝮蛇陪葬。
而他更清楚,明智光秀绝对不会、也绝对不能死在明年的长良川!
於是,东信义想了想,忽然一笑,缓缓摇头,道:“我有忠义之心……但绝无寻死之意。”
他直视明智光秀的双眼,笑容明朗:“我还记得……在家父丧仪那日,兄长你曾赠我的一句俳句。今日,小弟也想回赠兄长一句。”
说著话,东信义抬起头,目光越过了木曾山脉,投向已然纷乱的三河方向,声音悠远而坚定:
“我知这人生,
本如朝露般短暂,
然而……
露水坠落前,
也能映出整片天空。”
吟罢,他不再看光秀的反应,翻身上马,一抖韁绳,骏马嘶鸣一声,绝尘而去。只留下明智光秀怔然呆立原地,咀嚼著那句诗句。
此刻,寒风掠过鷺山城头,隱约传来了天守阁上,斋藤道三那嘶哑断续的悲歌声:
“平家沉浮二十载,不过梦幻……转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