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新血与老兵
年轻的罗斯亲兵根纳季正陷入一种狂热的兴奋中。
毕竟,现在他正站在那有著无数传说与故事的伟大帝都之中,將要创造只属於自己的传奇。
作为一个诺夫哥罗德富人家庭的三子,家里的教育让他有了一个来自希腊的名字。
但同时也使得根纳季明白,他的前路只能靠自己的。
大哥与二哥將在父亲死后拿走大部分东西,他所能获得的只有兄弟们指缝间漏下的零星碎屑,支持他勉强当个伙计或是劳工,过上远不如此前的生活。
根纳季无法忍受这种他眼中屈辱的生活,因此,他很早就在苦练体力与武艺,打算走上那条危险,但却可以获得財富与荣耀的道路。
然而,年轻人的血气方刚终究给他带来了麻烦——他得罪了韃靼人派来的计数官。
当韃靼人在大公护卫的保护下,在村里为非作歹时,根纳季当夜就去把人拖出来打了一顿,接著连夜逃了出去——没有杀死此人,只是因为这会给乡亲们带来灾难。
所以,根纳季不得不离开罗斯,和一群境遇相似的伙伴逃往南方。
然后,他们便投入了瓦西里的麾下。
在罗斯,这位当眾射杀韃靼使者的王子已经成为了壮士歌里的英雄人物,是青年所嚮往的榜样。
不过,在进入瓦西里的行伍之中,真实的军旅生活戳破了很多人的幻想,行军的苦闷与枯燥迅速使得一些人离开了瓦西里,但根纳季坚持了下来。
他很早就为自己决定走上这条路,所以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若连汗水都不愿挥洒,又怎能奢望辉煌的荣光?
而根纳季的选择,也很快获得了回报。
他现在所参与的这场行动,所身处的这个位置,无疑是每个渴望荣耀的年轻人都想要的。
更何况,其中蕴含的价值,即便是他这个年轻人,都看得出来。
他也许不懂其中的政治意味,但谁都明白:
现在正要收復的,乃是正教世界的中心,那屹立千年之久的伟大帝都——君士坦丁堡。
“真想要马上开始啊。”
看著在夜色中宛如巨龙般盘踞於眼前的布拉赫奈宫,根纳季不由自主说道。
他知道,那是统治君士坦丁堡的拉丁皇帝的居所,所以根纳季已经迫不及待,他的脑海中满是对衝进皇宫,抓住拉丁皇帝的幻想。
那时,他的名声怕是可以传回罗斯,父母和兄弟看到了,也会为他而自豪吧。
这种未来让他的热血在胸腔里沸腾。
然后,他分出精力观察了那些和他们竞爭的队伍:
保加利亚人和塞尔维亚人看起来不过如此,只是一群再普通的佣兵;至於那群罗马人,就是群小市民而已,也就一小撮人值得多看一眼;那些库曼人倒是个威胁,他们可是有战马的……
“安分些,年轻人,別把什么都写在脸上。”
在身侧,正在悠閒擦拭头盔的老亲兵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我见过太多太想要进步的年轻人了。”放下头盔,鲍里斯握著他从沼泽里带出的护符,“婆婆在上,只可惜,他们的结局大多都不太好。”
这个老兵名叫鲍里斯,是最初的瓦西里跟隨者之一,也是负责带著根纳季的亲兵。
对鲍里斯的话,根纳季有些不屑。我可是未来无限的,根纳季想到,这种已经被时代落在后面的老人早就没了志气,哪儿知道他的想法。
但是在面上,根纳季没有流露任何不满,一方面是因为鲍里斯掌握著对他的评价,另一方面则是由於老亲兵也的確是展现出一个老兵应有的能力。
最初,根纳季对这个老人非常不满,这个来自森林中沼泽的老人老是念叨著关於某位恐怖婆婆的迷信,看起来就像是乡村里的愚夫。
但是,当他轻鬆掀翻根纳季后,年轻人想法发生了改变。
而且,鲍里斯教授给根纳季的许多东西,在见识过老亲兵的几手绝活之后,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对他颇为服气。
“等会儿別冲得太猛,让那些穿著甲冑的傢伙顶在前面,你这身武装衣可挡不住箭矢,前进时手再累也把盾牌举起来,你那顶薄铁皮头盔可顶不了几下,交战起来就一直跟著我,不要乱冲乱闯……”
如同所有长辈那样,鲍里斯开始念叨起来。
在根纳季看来,这就像是在对他念经一样,他已经听了不止一遍,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但是老兵讲起来还是得听。
不行,不能再这样继续,让他没完没了。根纳季这样想道。
他的视线四处寻找著,终於,找到了一个合適的对象。
“鲍里斯师傅,那是芬利大人呢,看来是他带我们突击。”
根纳季的视线跟隨著那个高大的身影,一如既往的,芬利穿著一套两套锁子甲,这让根纳季十分羡慕,他也想要穿上沉重的甲冑,就像是铁猛兽一样在战场上狂飆。
但一想到自己穿件锁子甲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想法就被根纳季掐死了,同时不由得怨恨其家里。
作为不受重视的三子,家里可没能力给他置办锁子甲,唯一一次尝试还是加入瓦西里的队伍后穿鲍里斯的。
更何况,他如今只是个隨从,昂贵的甲冑也不会轻易交到他手上。
“这肯定是芬利,这种突击永远都是他打头阵,这下好了,有他在最前面,所有箭矢都会被吸引到他身上。”
老兵的话语里带著一丝调侃的意味,这让根纳季有些不满,他怎么能这样说芬利大人。
根纳季对芬利充满了敬意,他还记得自己刚刚加入时,被几个老兵呼来喝去,给他们干各种杂务杂事,就像是驱使僕人一样。
根纳季最初打算忍忍就行,新人都是那么过来的,但是芬利大人注意到他的境况后斥责了老兵,自那以后,没人再把他当僕人使唤。
“遇到这种事就和我说,他们这次是过分了,不要忍著。”
当时芬利拍著他的肩膀说道,根纳季当时颇为感动,这种突如其来的关怀让他分外感动,所以对此也分外珍视。
此后,他们的环境也得到了改善,原本被老兵扣下的一些东西,也顺利拿到了手上。
虽然说芬利没有说是他做的,但是通过亲兵队的里的流言,根纳季还是知道了这是芬利大人亲自吩咐安排的。
无论在带兵、整备还是战场技艺上,芬利都展现出压倒眾人的实力。
根纳季还记得芬利让那些想要挑战他的人一个个上,结果挑战者却接二连三被打倒在地。
在打翻那么多人之后,芬利还像是没事人一样,甚至还给被他打翻在地的战士正骨,指出他们在方才搏斗中的问题,还不往表扬一些人的表现,没有丝毫上位者的姿態,完全和大家打成一片。
那姿態就好像方才打倒那么多人的根本不是他。
根纳季表情上的不自然被老亲兵注意,他连忙笑著解释道,
“嘿,我可不是在挖苦他,我和芬利的关係可亲密了,只是我们关係好,才敢这样说而已,你可別学我。”
听到了解释,根纳季才收起了那些表情,但也是在此刻,芬利举起了他的斧头。
“到时候了!所有人——跟我上!”
当敌人出现在眼前时,根纳季的心被前所未有的激动攫住。
这是他的初阵,这是他將要建立自己荣耀的时刻。
站在街边廊道里的拉丁人对突然出现的敌人毫无防备,根纳季看著芬利持斧当前,斫掉了为首骑士的头颅。
接著,根纳季隨著一大群亲兵冲入了拉丁人的阵线中,拉丁人布置的防线在一瞬间就被撕碎,连三分钟都没能撑到。
在混战中,根纳季手刃了一个拉丁人,他把操著听不懂语言的拉丁人按在地上,用匕首结果了此人的性命,看著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龄的人倒下,根纳季感到的满是兴奋。
这是他期待已久的时刻,在血火之中,他將会成为荣耀的战士,將会成为壮士歌中歌颂的人物!
“鐺!”
弩箭射在盾牌上的声音响起,惊醒了沉溺在喜悦里的战士。
根纳季抬起头,只见鲍里斯正举著盾牌,挡在他的身侧。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时刻把盾牌举起来。”
老亲兵的语气平淡,內容也是年轻人方才还表达了厌恶的东西,但是根纳季却產生了一股强烈的恐惧。
要不是鲍里斯,他刚才就被弩箭贯穿脑袋了!
在这一刻,根纳季脑海里飞速闪过了许多想法,想到无数或是听说,或是亲眼所见死於流矢的人物。
他突然切身感到老亲兵话语的正確——怎么自己怎么就浑然不觉呢?怎么就没有放在心上呢?
“別呆在那里了,你不是想要功绩吗?罗马人的宫殿就在那里,拉丁皇帝就在那里。”
老亲兵用染血的长剑指向前方,越过倒在地上的拉丁人尸体,布拉赫奈宫的穹顶正耸立在那里。
根纳季仿佛看到穹顶正在发光,散发著財富与荣耀的金光。
然后,他就注意到保加利亚人正在向著那里前进。
於是,年轻亲兵的体內立即充满了力量,隨著大部队冲向了宫殿。
看著那副兴奋样,老亲兵摇了摇头,“这些年轻人啊……”隨即跟了上去。
一群群的佣兵就像是旋风席捲街道,拉丁皇帝的卫队被打得溃不成军,甚至当佣兵推到他们的营房前时,许多拉丁人都还没有醒来,就在睡梦中毙命。
所以,攻击者们很快就来到了布拉赫奈宫的宫墙面前,佣兵联盟的各方人马皆匯集於此,大家都兴奋异常,跃跃欲试。
携带简陋撞锤的队伍立即行动起来,试图破开眼前的大门。
由於佣兵们突袭的迅速,没有多久,布拉赫奈宫的宫门轰然倒地,君士坦丁堡的统治中心现在向他们敞开。
只不过,就在根纳季正跃跃欲试,想要跟著大部队衝进传说中的紫色寢宫时,却获得了一个让他五雷轰顶的消息。
他们这支队伍被调离,转而进攻就近的城门。
“为什么啊?这凭什么啊!宫殿就在眼前,我们却不能进去!我们努力那么久不就是为了此刻吗?”
不顾四周投来的目光,年轻亲兵发出了怒吼,只不过回应他的只有老兵一记毫不留情的敲头,以及鲍里斯向周围投去的、带著歉意的笑容。
“我们是士兵,士兵就应该听从命令,小子,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这个世界上也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给我收起你的稚气,得亏这不是在沼泽,不然你只有被放弃的份。”
在面对根纳季时,鲍里斯拿出了年轻亲兵很少见过的严厉,直接把根纳季情绪压了下去,一句话都不敢说,老老实实跟上了老兵的脚步。
老鲍里斯在环视四周后,压低了声音,“命令是阿列克谢下的,是他调来了我们,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那么严厉了吧。”
老兵的话,让根纳季脑海里那点正在积累中的不满瞬间消散,转而產生的是一些恐惧。
不同於芬利,阿列克谢给人的,就是另一种感觉。
作为瓦西里两大副手之一,阿列克谢以严厉苛刻、事无巨细而闻名。
更重要的是,这人总是从最坏的视角来揣测身边所有人,而且整起人来从不手软。
上次有个库曼人不过背后议论他们物资短缺怕是阿列克谢中饱私囊,结果就被罚去清理全队的粪坑。
鲍里斯给根纳季讲了不少阿列克谢的事情:监视言论,睚眥必报,听不进其他人的意见……桩桩件件都让根纳季对阿列克谢心生畏惧。
尤其是前段时间,他的几个同伴在队伍里乱窜被瓦西里大人看到,此后阿列克谢大大加重了他们的训练量,每天都把他们操练得和死狗一样。
虽然阿列克谢事后送来了不少东西安抚,使得一些人很感激,还有人立即吹捧起来了这个人,但是根纳季可不会忘了是谁下令折腾他们的。
哼,这点小恩小惠肯定不可能收买他的。
只不过,在和阿列克谢的队伍匯合之后,根纳季的想法有所改观,有所动摇。
因为他们的装备太好了,太让人眼馋了,每个人都有锁子甲,连跟在后面的隨从都有,这让根纳季眼都直了。
簇拥著阿列克谢的亲兵更是人人都有一套双环锁子甲,这在罗斯可是王公最精锐的亲卫队伍里才有的。
“別看了,再看那也不知道是你的。”鲍里斯无情的话语响起,“等会儿就缩在这些铁皮人后面,我们只是被临时调过来,跟在后面助威就行。”
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也正如老鲍里斯所说的,隨著全副武装的罗斯亲兵压过去,迴旋之门的拉丁人作鸟兽散。
守卫布拉赫奈宫的,还是拉丁皇帝的精锐,但是守卫城门的,那就是普通拉丁士兵了,当看到成群结队的披甲罗斯人衝过来,他们也在瞬间做出了决断——逃跑。
只不过,他们也没能跑多远,沙鲁坎的库曼骑兵就在其身后如影而至,弯刀落下,鲜血横流。
就这样,城门落入了罗斯人的手中。
只不过,根纳季实在是高兴不起来,比起这场轻易都夺门,年轻人更像要参加围绕布拉赫奈宫的战斗。
希望下次可以吧,看著布拉赫奈宫的穹顶,根纳季想道……不过,为什么那边战斗声还是那么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