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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占领下的帝都

  君士坦丁堡,眾城之女皇,自君士坦丁大帝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这座帝都以来,它已经在世上屹立千年的岁月。
  三重挺立的狄奥多西城墙曾让无数军兵折戟沉沙,圣索菲亚大教堂无言说明著正统信仰的光辉,新罗马的荣耀曾经压倒了一切。
  世人相信,在这曾名为拜占庭之地,帝国的荣光將会永世闪耀。
  但即便如此,再坚固的城墙也会有陷落的那一日。
  在傲慢的帝国权贵们的胡作非为下,眾城之女皇落入了拉丁人之手,来自西方的蛮族用火与剑洗刷了伟大的帝都。
  无数罗马人被杀死,无数財富被运走,无数圣物被盗运,拉丁教宗的威势也覆盖在这正教的中心之上:
  法兰克骑士的铁靴踏碎了圣索菲亚教堂的马赛克地砖,圣物匣在威尼斯商船的货舱被运到西方贱卖,正教祭坛上竖起了公教的十字架。
  但对君士坦丁堡来说,比这更严重的,乃是城市的萧条。
  拉丁人无意维持君士坦丁堡往日的地位,比起继续供养这座汲取整个帝国资源的帝都,他们更愿意引入拉丁人的封建组织形式。
  而这,就导致了君士坦丁堡飞速的人口流失。
  帝都的大量人口都是因该城的政治中心属性而聚集起来,即为皇族、世家和官僚提供各种服务、以及从中衍生出的各种產业及而存在。
  如今,隨著拉丁人带来的改变,还有世族与官僚的离开,这些人口失去赖以为生的市场,要么就此陷入赤贫,要么跟隨著离开的主人而去,如同失去蜂后的工蜂般四散。
  到现在,君士坦丁堡的人口只有往日的一半,这座伟大的城市也更加衰败,更加像是一座废墟都市。
  唯数不多维持繁荣的地方,也就只有拉丁贵族与骑士的居住区,以及威尼斯人的租界。
  不过,对居住於君士坦丁堡的市民来说,黑暗的时代就快要过去,罗马帝国的军队现在就在城墙之外,拉丁人的末日快要到来。
  所以,一些心思活络之人活动了起来。
  “这次真是麻烦您,于格大人,您能够理解我们真是太好了。”
  一行人走在沿街廊道之上,一个黑髮黑眼的罗马人正对身披蓝色罩衫的金髮骑士说道。
  罗马人的年纪大致在三十左右,有著一双精明的眼睛,有力的臂膀裸露在外,彰显著他底层民眾的身份。
  不过,即便穿著普通,但是气质也使得他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也得亏这次是我在这里,不然那些人少不了找你麻烦。”
  金髮的骑士说道,此人大致四十来岁,给人一种很稳重的感觉。
  而事实上,他既不像贪婪的威尼斯官员,也不似那些醉醺醺的拉丁佣兵,在群眾那里风评很好。
  “我会去和那边好好说说,但是你们的动静也得搞小点,不然我也没法和人交代,而且你也得管好你的人,若是一直有矛盾,我也没法给你解决问题。那群人可是一直都想抓你们的把柄呢。”
  “没问题,爵士,您就放一万个心吧。”
  罗马人拍著胸脯保证道,那骑士也点点头,越过了罗马人,“那今天就到这里,我还得去看著民兵,不然没准又在偷懒,再见了,尼基弗鲁斯。”
  两个拉丁士兵迎了上来,骑士顺势走到他们之中,和一眾罗马人作了告別,而他们则千谢万谢的把拉丁人给送了出去。
  尼基弗鲁斯·欧伯利奥斯看著拉丁人离开,双手却不由自主的攥紧。
  快了,快了,那一天就快要到来,只需要再忍耐忍耐就行。
  “尼基弗鲁斯,我们这次不给拉丁人送钱真的行吗?”
  不安的疑问在他的身后响起,尼基弗鲁斯只是简单挥挥手。
  “于格·德·伯特不是我们接触过的那些人,此人是个纯粹的十字军战士,只是因教宗的命令而阴差阳错来到了君士坦丁堡,他这类人,你去贿赂他会觉得真是在侮辱他。”
  “而且……他都被打发去管理民兵,说明拉丁人多半也见这傢伙不顺眼,不然他的能力不可能在那个职位。”
  尼基弗鲁斯没有说出去的话是,他有种感觉,那个拉丁骑士对他们在做什么是有察觉的。
  只是不知为何,这个人有意无意的装作没有看见。
  尼基弗鲁斯无意去思索这人为何如此,既然他愿意提供便利,那自己就享受这个便利。
  不过,这是不能说出来的,太容易影响到士气与信心,其他人看事情可没有他那么清楚明白。
  让身后眾人散去,尼基弗鲁斯走在街上,看著街道上贩卖各种蔬菜粮食的摊贩,耳边不时传来友好的问候,还有人给他拋来水果,尼基弗鲁斯也毫不犹豫的接过,爽快啃了起来。
  虽然说尼西亚大军正在逐步收拢包围,但是这对君士坦丁堡城內的正常生活並没有多少影响。
  拉丁人有威尼斯舰船与城外的“中间人”源源不断送来物资,罗马人则有著城內的农田、菜地和果树,为他们提供所需的一切。
  君士坦丁堡的巔峰时期,据说聚集了上百万人,然后隨著帝国的微缩,城市的人口也不断减少,很久之前就变成了四十万、三十万、乃至是十万……
  面对如此多荒废的土地,市民们早就把他们利用了起来,最初只是种果树,造菜地,养牲畜,但隨著人口日益减少,连农田也出现在了狄奥多西城墙之后。
  毕竟,即便是住在君士坦丁堡公寓楼里的中產阶级们,也会顶著臭气熏天在房屋底层养猪,这些荒地当然会被利用起来。
  而如今的君士坦丁堡,算上拉丁人也不过三万五千之数。
  毫不夸张的说,城墙內的產出已经足够供养这座城市。
  不过,隨之而来的,便是如今市民看起来越来越像是农夫,而不是新罗马的市民。
  看著眼前这副贫穷但忙碌的景象,尼基弗鲁斯啃著手里的苹果,在树立破损雕像的喷泉前坐了下来。
  脑海里则回想起过往的时光。
  在生活於君士坦丁堡的芸芸眾生中,尼基弗鲁斯是个运气很好的人,他出生在一个商人家庭中。
  而且他的父亲还搭上了政府的线,得以替政府做一些物流上的转运生意。
  说白了,就是帮一些部门採购物资,拿著政府批准的单据进行倒买倒卖,其中自然布满各种各样的利益分配,但在上供打点了庞大数额之后,他们家依然赚得盆满钵满。
  因此,他们住在君士坦丁堡最繁华的社区里,邻居多多少少都是和他们有著共同经歷与地位之人。
  虽然无法和有著眾多僕人伺候,甚至內部还存在集市的科穆寧贵族宫殿相提並论,但也得以享受罗马城市文明的结晶。
  纵然在1204年的剧变之后,通过快速和拉丁贵族搭上关係,他们家依然继续和拉丁人做著物流生意,纵然社区因政治与经济形態的大变而萧条,但是他们家依然维持著繁荣。
  父亲甚至一度以为,他们会如同那些科穆寧贵族一样,建起华丽的宫殿,享受奢华的生活。
  而他,也是在这段岁月里出生的,老来得子的父亲对他百般疼爱,让他渡过了一个幸福的童年,也享受到了中上层阶级的生活。
  尼基弗鲁斯还记得,那时父亲很高兴,曾经对年幼的他说,
  “拉丁人来了也好,至少不用到处打点,也不用怕那群自吹自擂的贵族给他们的小儿子或私生子找產业,这群人要守规矩多了。”
  父亲很鄙夷科穆寧贵族,甚至还在对拉丁人都鄙夷之上,在他看来这群宣称自己血统多么高贵的傢伙,不过是一群垄断了上升渠道的卑鄙小人。
  “在以前,罗马人靠得是能力,不是血统,能力不足那就从位置上滚下来,让能力够的人来做,他们所谓的高贵在曼努埃尔一世时期才开始吹,还不到一百年!”这是父亲说得一句话。
  只不过,父亲最终没想到的是,他的產业最终还是被那些科穆寧贵族轻飘飘一句话拿走——而他是在父亲死了之后,才知道真相。
  君士坦丁堡的剧变固然使得大量科穆寧贵族离开了帝都,但是终究还是有人留了下来。
  这些毫不犹豫投靠拉丁人的权贵也在拉丁人的体系里获得了高位,继续在君士坦丁堡里作威作福。
  而那个名字,尼基弗鲁斯现在还记得,狄奥多尔·布拉纳斯。
  这傢伙把他的女儿和城堡都给了拉丁人,得以继续站在这座城市的巔峰。
  然后,他为了给几个僕人安排產业,就把他的父亲一脚踢开,拿走了他们家赖以为生的一切。
  这个將女儿献给拉丁人的老贵族,仅用盖著纹章的信笺便抹去了三代人的经营,尼基弗鲁斯永远记得父亲攥著空荡荡的货单咽气时,窗外的马尔马拉海正泛起铁灰色的浪。
  接下来是尼基弗鲁斯不愿意回忆的经歷,父亲在如此打击之下,很快就重病去世,母亲没有多久,也隨著父亲而去。
  至於他们家的產业,则被拉丁人和布拉纳斯的僕人全部拿走。
  就这样,尼基弗鲁斯从城市的中上阶层,变成了一个在街面上苟活的流浪者。
  但好在,得益於父亲的名声和施恩,街坊邻居们多多少少都愿意给他一口饭。
  就这样,尼基弗鲁斯得以渡过了那最艰难的几年。
  由於曾经的教育经歷,还有父辈的声誉,再加上街头养成的果断性格,尼基弗鲁斯很快就在人群中脱颖而出,他待人公平,照顾每个人的名声也流传开来。
  同时,在迷宫般的暗巷里,曾经的商人之子完成了血腥的蜕变,他替犹太掮客追討过债务,为热那亚水手藏匿过赃物,为社区捍卫过利益,不知不觉成为了社区的领袖。
  也是因此,尼基弗鲁斯其实一直对他的决定怀有疑虑,那个选择无疑是把许多信任他的人推入了杀戮场。
  而这个决定,则是引尼西亚军队进入君士坦丁堡。
  帝都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城市,市民们是世世代代盘踞於此的地头蛇,拉丁人从来都没有真正掌握这座城市,所以在成为社区领袖之后,尼基弗鲁斯从老人们那里知道,其实他们一直掌握著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
  那是社区居民以前用来走私物资的暗道,但隨著君士坦丁堡的剧变,这条暗道也不再使用。
  在那一刻,尼基弗鲁斯的脑子就活络了起来。
  拉丁人的颓势所有人都看在眼中,谁都知道他们完蛋是早晚,而且由於其可以吸引十字军的性质,又决定了罗马的復国势力必须拿下它才能安心。
  尼基弗鲁斯不愿意等著尼西亚军队打进来,他要抓住这个机会,为他和社区爭取到特权,足以让社区重归繁荣的特权。
  所以,社区领袖一直都在通过密道,往外传递著信息,期望获得帮助。
  他写信给皇帝,但是回信却给他打著官腔,拉扯著利益,显然对他充满怀疑,他写信给牧首,结果使者面牧首都面都没见到。
  最后,他只能把信写个那个他无比憎恶的群体——科穆寧贵族。
  尼基弗鲁斯深知,帝国如今的糟糕状况,完全是这群人造成的,他家庭的悲惨遭遇,也是这群人的杰作。
  但是,他没得选。
  而且这群人会不会回信也是问题呢。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上帝对他的惩罚,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尼基弗鲁斯几乎灰心绝意,回信来了。
  一群贵族公子哥表示,他们要藉此拿下君士坦丁堡,获得无上荣耀。
  对於这群年轻人的回应,尼基弗鲁斯感觉很不靠谱,但是在这群人许诺他们会带来五百具装骑兵之后,社区领袖的观点变了。
  五百具装骑兵,要是这支力量出现在城市里,立即就可以让城市易主。
  而且,就算他们吹嘘数量,但能够达到一半也足够。
  不过,即便如此,尼基弗鲁斯也没有第一时间相信,而是用了大量时间、派了好几次人手確认真实性——好在最后结果是完美的。
  只不过,对他个人来说,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
  领导那群贵族子弟的,是个布拉纳斯。
  作为科穆寧贵族,布拉纳斯在1204年的剧变之后选择两头下注,一支留在君士坦丁堡,一支则前往尼西亚。
  而现在看来,他们的策略取得了成功。
  尼基弗鲁斯感觉,这是上帝对他的惩罚,对他求助仇人的惩罚。
  但他又能如何呢?
  还年轻时,尼基弗鲁斯曾经幻想过掀翻噁心的贵族,让市民再次掌权,让帝国回归帝国本来都样子。
  而事实是什么样呢?在现实的重压之下,他被结结实实踩在了地上,只能承认现实,承认污秽,然后继续前进。
  要到那个日子了,尼基弗鲁斯看著天空想到,站了起来,他得继续去准备准备,那一刻不能出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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