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天宫仙官,邋遢老翁
临下车前,映雪已经面上覆著层淡青薄纱,唯留秋水明眸在外。
这般装扮,恰合江湖女子避人窥探的寻常装扮,倒无甚出奇。
谢自然与陈九、卢老大、閔老二四人却未加遮掩,坦然以真容示人。
然这五人立在一处,自成怪异风景。
映雪纱巾掩面虽添几分神秘,终究合情合理;
真正令满堂食客失语的,是那紫衫翩然的谢自然,与其身后三位隨从。
但见谢自然身著华贵紫綃,面若冠玉,眉目间清绝中隱带红綺,恍若画中謫仙临世,又似月下幻化妖客。
堂中无论江湖豪客还是达官僕从,目光触及其容顏时皆是一怔!
暗嘆此等风姿,莫说是凡间男子,纵是天宫仙官、丹青绝色,亦难企及。
然当眾人视线移向他身后,方才的惊艷霎时化作寒意。
陈九面色枯槁如墓中老鬼,皱纹间死气繚绕;
卢老大脸白似尸,双目倒吊阴森如寒潭;
閔老二颧骨高耸若弔客,形销骨立似风中残烛。
这“神女仙客携三鬼”的景象,直教满堂食客脊背生凉,暗自嘀咕:
朗朗乾坤之下,何来这般孤魂野鬼?
方才还沉醉於谢自然风华、映雪气韵而失神的眾人,此刻皆悄然垂首,屏息凝神;
几个临过道而坐的食客,更是不自觉向內缩避,唯恐沾染半分邪晦之气。
谢自然將眾人惊惧之態尽收眼底,心下无奈暗嘆。
別家隨从纵非相貌堂堂,至多不过体態臃肿;
偏他这三位下属,一个面若殭尸,一个形似弔客,一个状如老鬼,所到之处皆似携著森森鬼气!
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简直能止小儿夜啼。
他竟暗自生出个荒唐念头:若他日欲叛教自立,凭这三人形貌,倒可立个“幽灵山庄”般的诡秘门派!
连名號都想好了,便叫“黄泉三鬼”。
他这主人善驭气凝焰,恰似掌引幽冥鬼火,配这三副鬼相,当真相得益彰。
这般玩笑之念不过电光石火间掠过心头。
世人或畏或奇,於他皆如浮云。下属形貌非他能择,多思无益。
谢自然神色如常,举目四顾。
但见客栈大堂轩敞,青石地面光可鑑人;
四根合抱楠木柱屹立厅中,上雕“松鹤延年”“梅兰竹菊”纹样,刀工精绝,枝叶翩然欲活,自蕴风雅。
数十张八仙桌错落其间,此刻座无虚席:有青衫士子执卷论道,声若蚊蝇;
有江湖豪客袒胸露臂,捧坛痛饮,酒洒衣襟而不顾;
有锦衣富商浅酌清饈,银箸轻点,偶与僕从低语,一派閒適。
方才因五人形貌所致的寂静不过剎那,待眾人敛去惊艷与忌惮之色,堂內復又人声鼎沸。
谈笑、猜拳、杯碟相击之声交织,重现江湖烟火。
谢自然见楼下座无虚席,遂向引路的店小二温言相询:
“贵店可有雅静席位?”
“有有有!”店小二忙不叠躬身应道,面上堆起殷勤笑意,“二楼尚有余位,清静幽雅,正合贵客心意!”
说罢便引五人踏木梯而上。
登临二楼,果见清静非常:偌大厅堂仅四五桌客人,空气澄净,不似楼下喧囂。
临梯一桌坐著三位青衫书生,清茶数盏,细点几碟,正低声研討经义;
时而因见解相左而面红耳赤,旋即又压低话音,恐扰他人。
北窗畔四位江湖儿女,皆二十许年纪;
绿裙女子梳双丫髻,执巾拭剑;三位青年按刀临窗,指点街景,目含锐气,儘是少年锋芒。
最奇是背梯一桌,竟坐著两个衣衫襤褸,瞧著邋遢不堪的老翁,与这雅致所在格格不入。
前者年约五旬,麵皮焦黄,酒糟鼻通红,双目半开半闔似醉还醒,白鬍鬚稀疏寥落,衣襟油光可鑑,十指积垢如墨。
身形枯瘦可见肋廓,却挺著浑圆肚腹,状极怪异。
后者形貌尤甚奇特,较之谢自然身后“三鬼”亦不遑多让。
竟似无颈,扁阔头颅直接安於双肩,恍若幼时遭重物压顶,致颅骨塌陷。
五官挤作一团,唇翻齿露,满口黄黑错落,望之令人心悸,寻常人见之必趋避不及。
见那二翁剎那,谢自然五人目光皆是一凝。
行家观气便知深浅!
这二人虽衣衫襤褸、污浊满身,然双顳微隆如藏珠,气息绵长若游丝,胸廓起伏几不可察,显是內家功夫精湛的徵兆。
论內力修为,恐不在卢、閔二位黑衣长老之下!
外家手段虽未交手难断高低,然绝非庸碌之辈。
正当五人暗自审视之际,那举杯对饮的酒糟鼻老翁忽似有所感;
昏沉双目中骤然迸出两道精光,如寒刃出鞘,直刺谢自然一行!
待看清五人形貌,锋芒却又倏然敛去,只將手中酒杯微扬,盏中酒液凝若琥珀,竟纹丝不动,遥遥向谢自然致意。
谢自然微不可察頷首略作回应。
身旁映雪眼波流转递来问询之色,他却微微摇首,示以勿生事端。
五人遂隨店小二至临窗方桌落座。
此位置恰可俯瞰洛阳长街车马如龙,谢自然略觉称意,温声相询:
“贵店有何招牌佳肴?不妨一併道来。”
店小二见五人衣料虽非綾罗,然经纬细密,暗藏华章,心知必是豪客,当即挺直腰板,如数家珍:
“客官听真!
本楼招牌有蟠龙闹海、三事烩珍、油煎凤凰臠、金鳞跃龙门、玉藕炒云腿,更有洛阳水席全套二十四道。
皆是我家掌灶三十年老厨看家本领,保管客官食之难忘!”
映雪眼波流转,轻咦道:“油煎鸡、膾鲤鱼、莲菜炒肉尚算常见。
只是这『三事』『水席』与『蟠龙菜』却是闻所未闻。莫非蟠龙菜中,真箇取了龙肝凤髓不成?”
听出映雪话里的打趣,店小二忙赔笑解释:“客官说笑了!
这世上哪来的龙肉?便是真有,那也是帝王家的御膳,小店岂敢僭越。
这蟠龙菜实取鲜鱼、精豚、肥膘三味肉糜,以细绢滤尽筋膜,佐以蛋清、绿豆粉、葱白、胡盐,塑作龙形裹以金衣,蒸腾而成,因形似蟠龙故得此名。”
他咽了口唾沫,又殷勤续道:“至於『三事』,乃取海参、鲍翅之属,配以肥鸡、蹄筋,慢火煨制,鲜香沁骨。
便是那闽中佛跳墙、湘南祖庵翅皆源出此道。
而洛阳水席乃依节气风俗所设,讲究汤水相济:
前奉五供茶食,有卤凤爪、酱牛腩、熏猪耳、蒜、渍菜;
正宴含八宝辣酱、菊瓣鱼腩、宝葫芦鸡等,俱是洛阳本帮风味,断不会教贵客失望。”
言毕,店小二垂手恭立,目光悄悄投向映雪。
他早瞧出这桌虽以紫衣公子为首,点膳决断却在这位轻纱掩面、气度清雅的女子身上。
映雪闻店小二说得绘声绘色,兴致愈浓。
她素掌谢自然膳食,知其从不挑剔,遂纤指轻叩案面:“既如此,方才所言招牌,尽数呈来!”
“啊?这…这如何使得!”店小二瞠目结舌,望著五人迟疑道,“各位客官,这席面足供十人享用,五位怕是……”
“鐺!”
映雪云袖轻拂,一锭雪纹银鏗然落案,声若碎玉:“可是忧我短了银钱?休论余剩,依令奉来便是!”
那银锭灿然生辉,一看便知分量十足。
店小二忙躬身諂笑:“贵人玉食琼筵,小的岂敢唐突?这就命厨下备膳!”
方欲退去,却闻映雪唤住:“且住!可有佳酿?”
店小二立刻回身,如数家珍:“本地有洛酒『当家醉』,烈而不灼;还有临县的『宜阳春』,入口劲足;另有杂粮酒、梨酒……”
“不妥。”映雪黛眉微蹙,“白酒烧喉灼心,我夫君受不得,换过。”
谢自然闻言抬眼,眸底隱现笑意……
分明是她自己畏辣,偏要託辞於他。却也不点破,只默然頷首。
岂料映雪话音方落,邻座遽闻一声嗤笑。
“哈哈!既畏酒性灼喉,又何必沾杯,岂不自討苦吃!”
谢自然与映雪面色驀寒,目光如电循声射去!
正是那酒糟鼻老翁恣意狂笑,满口黄牙间浊气扑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