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子一怒
坤寧宫,暖阁。
空气仿佛在朱宸吐出那八个字后,瞬间凝固了。
“清……丈……田……亩……”
“核……实……人……丁……”
这八个字,每一个都像是一柄千斤重的巨锤,狠狠砸在朱元璋和朱標的心口上。
开中法,农本商用,那都只是在给大明这栋房子添砖加瓦,修缮门窗。
而这八个字,是要挖地基!
是要把那些盘根错节,深入地底,吸食著大明血肉的百年老根,一根根,血淋淋地刨出来!
朱標抱著儿子的手,第一次感到了僵硬。
他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
作为太子,他监国多年,比谁都清楚大明朝的税赋是怎么收上来的。
黄册,鱼鳞图册,看上去井井有条,可实际上呢?
早就成了一本烂帐!
有功名的士绅,可以免除赋税徭役。
於是,无数自耕农为了躲避苛捐杂税,主动將自己的田地“投献”给士绅,自己从主人,沦为佃户。
这些土地,便成了士绅名下,光明正大不纳税的“隱田”。
士绅们再用这些佃户的產出,兼併更多的土地,滚雪球一般,富可敌国。
而朝廷的税基,却在不断萎缩。
国库空虚,百姓困苦。
根子,就在这里!
朱標不是不知道,但他不敢动。
因为这动的不是一个人的利益,不是一个阶层的利益。
这是在向整个大明朝的读书人,整个士大夫阶层宣战!
那可是支撑著王朝运转的基石啊!
“父皇,不可!”
朱標的声音嘶哑,带著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清丈田亩,核实人丁,此事牵连太广,稍有不慎,便会……便会天下大乱啊!”
“任昂之流,不过是些腐儒,杀了便杀了,晕了便晕了。”
“可天下的士绅,那都是我大明的栋樑,是各地的乡贤名望,若他们群起而攻之……”
他不敢再说下去。
那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朱元璋却笑了。
他先是低低地笑,然后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响彻暖阁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把將朱宸从朱標怀里抱了过来,狠狠地在孙子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好!好大孙!”
“咱就知道,你才是咱的知己!”
他转过头,看著面色惨白的朱標,笑声一收,脸上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天下大乱?”
“標儿,你告诉咱,现在天下就安稳了吗?”
“国库里跑耗子,边军连冬衣都发不齐,流民遍地,官逼民反!”
“咱的江山,早就坐在火药桶上了!再不动手,等它自己炸吗?”
“那帮所谓的『栋樑』、『乡贤』,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家里藏著万顷良田,却连一粒米都不肯交给国家!”
“他们也配叫栋樑?”
“他们是蛀虫!是吸血的蚂蟥!是要挖空我大明根基的国贼!”
朱元璋的声音,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朱標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他知道父皇说得都对。
可他还是怕。
怕这副药下得太猛,大明这虚弱的身子,会直接被药死。
【哎,老爹还是太嫩了。】
朱宸被老爷子的大嗓门震得耳朵嗡嗡响,心里无奈地嘆气。
【妇人之仁啊。】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你当他们是栋樑,他们当你是可以隨便薅羊毛的冤大头。】
【再说了,谁说要一口气吃成个胖子了?】
【改革嘛,得讲究策略,不能一上来就开大招啊。】
【先搞个试点,在新手村刷刷经验,看看怪物的属性和攻击模式,再决定要不要去推最终boss嘛。】
【直接全国铺开,那不叫改革,那叫送人头。】
朱元璋正要继续训斥儿子,忽然听到了大孙的心声。
他眼睛一亮。
对啊!
试点!
这个词,太他娘的精闢了!
他看著朱標,语气缓和了一些。
“標儿,咱知道你担心什么。”
“咱的大孙,也没说要立刻在全国清丈田亩。”
朱標猛地抬起头。
朱宸被老爷子晃得有点晕,努力地张开嘴,配合地吐出两个字。
“松……江……”
松江府!
朱標和朱元璋的脑海里,同时浮现出这个地名。
大明最富庶的地方之一,鱼米之乡,丝绸產地。
同时,也是士绅势力最强大,土地兼併最严重,隱田问题最突出的地方!
在那里,一县的税收,甚至比不上北方一个穷府。
原因无他,十之八九的土地,都在那些官宦世家,乡绅大户的名下!
拿它开刀?
这已经不是在新手村刷经验了。
这是直接去挑战精英怪啊!
朱標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朱元璋却是一拍大腿,脸上的兴奋,根本无法掩饰。
“好!”
“就拿松江府开刀!”
“这地方,咱早就看它不顺眼了!”
“咱要让全天下的士绅都看看,咱朱元璋的刀,还利不利!”
他看著朱標,眼神里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標儿,你来擬旨。”
“成立『清丈田亩司』,由户部主理,锦衣卫协同。”
“咱要找一头最饿的狼,去给咱当这个司使!”
“告诉他,咱不要过程,只要结果!”
“一年之內,咱要看到松江府的真实田亩数,和真实的人丁数!”
“谁敢阻拦,不管是告老还乡的尚书,还是家里有几代功名的进士……”
朱元璋顿了顿,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
“杀。”
“无。”
“赦。”
一个“杀”字,让暖阁的温度,骤然下降到了冰点。
朱標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知道,父皇是认真的。
一场针对整个士绅阶层的血雨腥风,即將从松江府,拉开序幕。
而这一切的源头,只是他怀里那个,刚刚打了个哈欠,又准备睡回笼觉的儿子。
……
消息,终究是没能完全封锁住。
皇帝在坤寧宫中,与太子密谈许久。
隨后,户部尚书茹太素,锦衣卫指挥使毛驤,被同时秘密召入宫中。
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只知道,茹太素出宫的时候,脸色煞白,走路都需要人搀扶。
而毛驤,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头子,出来时,眼神里却带著一种嗜血的兴奋。
应天府的官场,瞬间被一股无形的低气压笼罩。
那些刚刚还在嘲笑商人地位提升的文官们,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们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屠刀,似乎换了个方向。
而这一次,刀锋所指,好像是他们自己。
一时间,整个应天府的官宦世家,人人自危。
各种猜测和谣言,在私下里疯狂流传。
“听说了吗?陛下要效仿前元,清查田產!”
“不止啊!我听说是要重定赋税,有功名也没用了!”
“天哪!这是要断了咱们读书人的根啊!”
“开中法,农本商用……现在又要清丈田亩……我明白了,陛下这是要將我们士大夫,赶尽杀绝啊!”
恐慌,如同瘟疫一般,迅速蔓延。
他们不怕皇帝杀几个御史,不怕皇帝抬高商人的地位。
但他们怕皇帝动他们的地。
那可是他们的命根子,是他们家族传承,世代富贵的根本!
动他们的地,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一场看不见的暗流,开始在应天府的权贵圈子里,疯狂涌动。
无数拜帖,雪片似的飞向了中书省两位大佬的府邸。
左丞相,胡惟庸。
右丞相,李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