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天子家事
怀县,袁绍处。
袁绍案头堆积著刚刚送来的前线战报,其中详细记录了孙坚在阳人聚的捷报。
字里行间的大胜之姿,令袁绍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股久违的热流自胸臆间激盪升腾。
此役,孙文台属实打的漂亮。
“好!好!哈哈哈……”袁绍一手拍在案上,震得笔墨齐颤。
低沉的笑声在宽大的房间里迴荡,带著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孙坚当真不辱吾命!此乃天助我也!董贼老巢,指日可破矣!”
他站起身,踱步至悬掛的巨幅舆图前,目光如鹰隼般望向洛阳的位置。
那象徵著权柄中枢的帝都,仿佛此刻便已褪去董卓阴霾的笼罩。
这会儿在袁绍眼中清晰可见其原本的熠熠光辉。
胜利的果实如此甘美,似乎唾手可得。
但梟雄的本能却促使他必须思考更远。
洛阳破城之日,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更宏大棋局的开端。
討董成功,光復神京,这將是何等不世之功勋?
届时,天下群雄毕至,朝廷百废待兴,权力的格局必將重新洗牌。
他袁本初,四世三公,联军盟主,討董首功。
这再造乾坤的荣耀,自然非他莫属。
但……仅仅如此,就够了吗?
说起来,袁绍这人,堪称复杂矛盾之集大成者。
你说他短视?
他有时却能看到十步之外,譬如早年离洛阳弃董,便在乱局中以四世三公之身份抢先占据了大义。
你说他深谋远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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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又常因刚愎多疑、优柔寡断而痛失良机。
此刻,攻占洛阳在望,他那兼具雄心与忧患的复杂思虑又开始涌动。
“洛阳……”袁绍默默沉思这两个字眼,眼神越发深沉。
洛阳一破,联军盟主之位便功德圆满,然则接下来呢?
各方诸侯拥兵入洛,请功封赏,地盘势力必將重新洗牌。
他袁本初凭藉四世三公的尊荣、盟主的威名、冀州的根基,无疑应在其中占据魁首。
但这“魁首”二字,又能到何种程度,持续多久?
他要的,是独一无二的影响力,是操控朝局、號令诸侯的无形权柄。
天下熙攘,唯名与器不可假手於人。
袁绍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乱世之中,功勋与名望固然重要,但真正的权力根基,在於……掌控!
掌控朝廷,唯有如此,才能將这份滔天的功勋,转化为实实在在、无人可以撼动的权柄。
『天子……』袁绍的思绪聚焦在那个少年天子身上。
祭天大典的“紫气东来”,已將天子的“天命”光环推至顶峰。
天子,眼下已是联军中天下归心的象徵,若能將他牢牢掌控在手心,便是掌握了一柄无往不利的“天命”之剑。
欲掌控全局,必先控天子!
只有把这个象徵大汉法统的天子牢牢攥在手中,让他成为依附於自己的影子,才能真正將这“奉詔討贼”的短暂名分转化为长久的权势。
虽说届时没了“奉詔討贼”的名分,但这並不代表自己不可以用其他法子將天子与自己关係拉紧。
更何况,眼下天子,本就对自己袁氏一门依赖甚深呢?
念头至此,袁绍顿感豁然开朗。
如何拉紧关係?
袁绍踱回案前,坐下细细回溯汉家数百年典故。
贸然霸权,风险太大,稍有不慎便身败名裂。
曹节、王甫等宦官把持天子?
那是奸佞所为,他四世三公的清誉岂容玷污。
思来想去。
唯有“姻亲”二字。
浮出歷史水面。
既可名正言顺地亲近天子,又可借椒房之重、国戚之尊,行掌控之实。
成本最低,收效最巨,最符合他袁本初高贵的身份。
然而,兴奋的念头刚刚升起,便被现实的难题浇了一盆冷水。
联姻?与谁联姻?
他袁本初膝下……无女可嫁啊?
袁绍剑眉深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案几。
长子袁谭膝下,倒是有一个幼女,年方……不过五六岁!
虽粉雕玉琢,甚是可爱。
但……让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入宫为后?
这……这未免太过荒诞!
传扬出去,岂不沦为天下笑柄?
更可能適得其反,引起天子乃至天下人的反感!
“难!实难!”袁绍以手扶额,发出低沉的嘆息。
这权柄之路,竟被这“无女可嫁”的窘境给卡住了。
他自然不甘心。
正当袁绍一筹莫展,帐外亲卫通传:“盟主,元图先生求见,有军务文书呈报。”
袁绍收敛愁容,恢復威严:“让他进来。”
逢纪步履沉稳,手捧著一份加急公文步入帐內。
察觉到袁绍眉宇间残存的一丝焦躁,这与他想像的主公收到捷报的氛围格格不入。
行礼呈上公文后,逢纪並未立刻退下,而是侍立一旁,试探性地问道:“主公,孙將军大捷,洛阳门户洞开,大局可期。然卑职观主公似乎……隱有忧色?不知卑职可否为主公分忧?”
袁绍抬头瞧了瞧逢纪,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元图!你来得正好!来,替吾想想办法!”
逢纪躬身行礼:“主公何事烦忧?可是为南路大捷后续事宜?”
“非也,非也。”袁绍摆摆手,示意逢纪近前,压低声音,將自己的“联姻”之策与“无女可嫁”的困境和盘托出,末了,重重嘆息:“……元图,你说,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真让显思那五六岁的女儿入宫吧?这……这成何体统!”
逢纪听完,脸上並无太多惊讶之色,反而眼中闪过一丝瞭然与……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沉吟片刻,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主公……原来是为此事忧心。此事……不难解决。”
“哦?”袁绍精神一振,急切道,“元图有何良策?速速道来!”
逢纪捋了捋頜下短须,声音带著一种成竹在胸的从容:“主公所虑,乃『无女可嫁』之窘。然则,联姻之道,非必嫁女也!”
“哦?”袁绍精神一振,“元图有何妙计?速速道来!”
逢纪拱手一揖,胸有成竹地道:“主公深谋远虑,確为安邦定国之策。至於人选之难……”
逢纪趋前一步,压低声音:“主公无需忧心无人选。只需卑职替主公亲自走一遭……”
接著,逢纪將自己的打算娓娓道来。
袁绍凝神听著,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眼中光芒愈盛,最终一拳轻轻捶在案上:“善!元图此计甚合吾意!此事……非你莫属!你且去办,务要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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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刘辩临时行在內,灯火通明。
他刚批阅完几份无关紧要,仅是袁绍派人送来以示尊重的文书,伸了个懒腰。
忽闻侍卫来报:“启稟陛下!逢纪求见!言道……特来向陛下问安。”
“逢纪?”刘辩微微一怔,放下手中的笔。
问安?这个时辰?
刘辩心中疑惑。
逢纪此人,心思縝密,城府极深,眼下是袁绍的核心谋士。
自他將自己从郊外“救回”后,逢纪虽表面上对他恭敬有加,但私下接触极少,更从未有过“问安”之举。
今个怎么突然想起来找自己了?
“请。”刘辩压下心中疑虑,沉声道。
无论对方来意如何,他自然都不能避而不见。
片刻,逢纪在侍卫引领下步入厅堂。
逢纪身著深色常服,面带温和笑容,举止从容,对著刘辩深深一揖:“臣逢纪,参见陛下!深夜叨扰,惊扰圣驾,请陛下恕罪!”
“元图先生不必多礼。”刘辩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抬手虚扶,“先生深夜前来问安,足见忠心。赐座。”
“谢陛下!”逢纪恭敬谢恩,侧身坐下,姿態谦恭。
“先生请用茶。”刘辩示意侍从奉上热茶,目光平静,落在逢纪脸上。
“先生公务繁忙,深夜还记掛朕之起居,朕心甚慰。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逢纪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並未立刻饮用。
而是放下茶盏,脸上带著感慨之色:“陛下言重了,臣怎敢向陛下见教?只是……今日路过陛下行在之外,望见陛下行在灯火,忽想起当日郊外幸遇陛下之情景,恍如昨日。彼时陛下……风尘僕僕,然眉宇间英气未减。如今再见陛下,圣体安然,气度雍容,更兼天命昭彰,此乃……臣之幸事,更是天下百姓之幸事,臣每每思及,不胜唏嘘,故特来拜见,一睹天顏,二则……聊表寸心。”
这番话,情真意切,仿佛发自肺腑。
若非刘辩早非幼儿,几乎要被其打动。
刘辩微微頷首,语气带著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怀:“先生有心了。说起来,朕能安然脱险,全赖先生当日搭救之恩。若非先生慧眼,於荒野之中寻得朕之踪跡,朕如今……恐仍流落荒野,生死未卜。卿之忠诚,朕……念及在心。”
逢纪连忙欠身:“陛下折煞臣了,陛下乃天子,自有百灵护佑,即便没有臣,陛下亦能逢凶化吉,倒是臣,能得遇陛下,侍奉左右,已是臣子的福分。”
接著,逢纪话锋一转,语气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如今,討贼形势一片大好,孙文台將军阳人大捷,振奋人心,想来,收復洛阳,迎陛下还朝,指日可待!不知……陛下对来日归位洛阳之后,有何……打算?”
来了!
刘辩闻言,心中冷笑。
果然,不是单纯的“问安”。
只是,袁绍这么早便按捺不住了吗?
刘辩深吸一口气,脸上依旧保持著温和的笑容。
这个问题,等於是在逼他提前表態,划清未来的权力格局。
作为被重新拥立、根基全无的“天子”,刘辩很清楚,任何关於未来权力的想法都足以触动袁绍那敏感的神经。
说错一句,便会引来袁绍的猜忌。
刘辩虽说心中冷笑不止,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略显惊讶地沉吟了一下,隨即蹙眉。
“先生此问……”刘辩轻轻嘆了口气,语气带著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与依赖,“实不相瞒,朕……尚未深思。董贼祸乱,社稷倾危,朕每每思及洛阳惨状,心如刀绞!幸得袁卿挺身而出,聚义討贼,更得先生等忠臣良將辅佐,方有今日之局面。袁卿日夜操劳,殫精竭虑,朕看在眼里,感念於心。朕能做的,唯有日日在心中为袁卿祈福,愿天佑忠良,战事顺利,早日扫清妖氛,光復神京。”
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向逢纪,声音带著一丝恳切:“至於光復之后……百废待兴,千头万绪。朕……非为推託,实乃深知己身阅歷浅薄,思虑恐有不周之处,许多事,恐怕……还需仰仗袁卿多多费心,与朕……细细商议,方能妥善处置啊。”
刘辩这番话,核心主旨就一个:
我啥都不知道,我啥都没想,我是真心依赖袁盟主,未来大事都得听袁盟主和大家的。
可谓是姿態放得极低,將自己定位为一个虚心受教、信赖辅臣、毫无个人野心的年轻且无能之君主。
而且话里话外,既明確了袁绍的核心领导地位,又显得是因为自己有些懒惰没有主心骨才做此举。
甚至让外人觉得自己还因为推卸责任而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他还是“天子”。
逢纪听著刘辩的回答,看著他那副真诚中带著迷茫、依赖中带著谦卑的神情。
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这回答,太完美了。
完美得……不像是一个经歷过废立之变、又在祭天大典上展现出“天命”威仪的天子该有的反应。
他总觉得,眼前这位少年天子。
似乎……应该如此,却又……不该如此。
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然而,逢纪毕竟是老谋深算之辈,瞬间便收敛了心神。
无论如何,天子的回答,符合主公的期望。
眼下,这就够了。
逢纪堆起更深的笑容,声音充满钦佩:“陛下如此推心置腹,信赖盟主,君臣同心,肝胆相照,实乃苍生之幸,大汉中兴之兆!”
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关切:“然则,陛下所言极是,光復之后,百废待兴,事务繁杂。盟主身为臣子,自当为陛下分忧国事。然则……有些事,关乎陛下自身,关乎皇家体统,却非臣子所能代劳,亦非……国事所能涵盖。”
哦?”刘辩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疑惑,“先生所指……是?”
逢纪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也更显亲近之意:“臣所指……是天子家事。”
“家事?”刘辩一愣。
这个词在此时此刻,由袁绍的谋士以这种方式提出,显得格外突兀。
“正是,家事。”逢纪点头,神情带著恰到好处的同情与恭敬,“陛下独居军旅日久,宫中诸眷、宗室骨肉,皆陷於洛阳逆贼之手,不知陛下平日心中,可曾……心有所念?”
逢纪目光紧紧锁住刘辩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