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两帝与洛阳
怀县,联军北路大营,袁绍官署。
气氛凝重。
地图悬掛在厅堂中央,上面洛阳周边关隘、董卓军防线清晰可见。
袁绍端坐主位,面色沉肃。
下首,许攸、逢纪肃立,公孙瓚、王匡等北路主要將领分列两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袁绍手中那份墨跡犹新的军报上。
那是刘备自孟津前线派人星夜兼程送回的战报。
袁绍放下竹简:“黄河关隘,防御森严,徐荣亲临督造,深沟高垒,箭楼林立,互为犄角,守军诸多,强攻……伤亡恐难估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眾人,语气凝重:“玄德公更探得,董卓已擢升徐荣为中路、北路两军主將,总揽洛阳北面、东面防务,孟津、小平津、乃至虎牢等关隘守军,如今皆是受其节制。”
此言一出,厅堂內顿时响起一片不小的譁然。
“徐荣总揽两路防务?”
“董卓竟如此信任此人?”
“曹操在虎牢关前可是吃了大亏,折损了不少人马。”
“这徐荣……真有如此本事?”
眾將领谋士脸上神色各异。
武將当然不屑一顾,谋士则是不少面色凝重。
徐荣之名,虽说已隨著曹操在先前对战的失利传遍联军。
但没想董卓竟然会因为一些小胜而对其如此看重。
最重要的是,董卓搞不好还並未看走眼。
此人並非吕布那般勇冠三军,却如磐石般沉稳,用兵滴水不漏,极擅防御反击。
如今董卓竟將中路虎牢方向和北路孟津、小平津方向两大战略要侧的防务全权交予徐荣一人之手,这既是对徐荣能力的极度信任,也意味著中北两路联军面对的將是一个统一指挥、协同作战的坚固整体。
“如此一来,著实棘手。”许攸轻捻鬍鬚,眉头紧锁,“董卓此举,非同小可,徐荣此人,非但有將才,更得董卓如此信重,必能调动两路资源,互为应援,我军若再如先前那般各自为战,恐难奏效。”
袁绍面色阴沉。
刘备的军报,印证了他心中最坏的猜测。
徐荣的整合,恐怕会让董卓的洛阳东北防线变成协防一体,袁绍环视眾人,沉声道:“诸位,徐荣统合两路,已成大患,然则,我军休整多日,士气正盛,又有陛下『天命』加持,岂能因一徐荣而裹足不前?当此之时,需速定破敌之策!”
话音刚落,一名性情急躁的將领便出列抱拳,声音洪亮:“盟主!末將以为,何须多虑?如今我三路大军,南路孙文台將军虽有小挫,然根基未损,中路曹孟德、鲍信等部,休整已毕,我北路更是兵精粮足,士气如虹!何不三路齐发,同时猛攻三路关隘?董卓兵力分散,徐荣纵有三头六臂,也难顾周全,必能一举破关,会师洛阳!”
此言一出,立时得到不少渴望建功立业的將领附和:
“对!三路齐攻!看他徐荣如何分身!”
“趁其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
“盟主!下令吧!”
袁绍眼中闪过一丝意动。
三路齐攻,声势浩大,必能震动天下,乱其阵脚。
然而,他目光扫向谋士逢纪。
逢纪缓缓出列,对著那位请战的將领微微拱手,声音清晰且冷静:“將军勇武可嘉,然则,此议……恐有不妥。”
他转向袁绍,躬身道:“主公明鑑!三路齐攻,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各有掣肘,南路孙坚,受袁术粮草掣肘,且需应对吕布,急切间难有大作为。中路曹操,虽经休整,然虎牢关乃董卓重镇,守將亦非庸才,强攻必损兵折將!而我北路……”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黄河之上:“最大的阻碍,非是徐荣,而是这……天堑黄河,孟津、小平津,皆需渡河而战,打造渡船、浮桥,徵集民船,非一时能成,若强行与中路、南路同步发动总攻,我北路大军必被黄河所阻,无法及时投入沙场,届时,中路、南路依旧是两军奋战,尤其眼下,中路极易遭徐荣趁机集中精锐反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眾人:“董卓正是料定了我北路受制於黄河天险,难以迅速渡河,才敢如此放心地將北路防务也一应交予徐荣,董卓打的算盘,就是让我三路联军,无法形成真正的合力,若我军按此策行事,正中其下怀。”
厅內一时寂静。
將领们脸上的狂热稍退,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与思索。
黄河天险,確实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北路军面前。
“那……依元图之见?”
袁绍眉头紧锁,问道,“难道就让我北路大军,继续按兵不动,坐视中路、南路苦战不成?这与先前又有何异?如今將士求战心切,军心可用,岂能坐失良机?”
袁绍最后一句话,带著一丝焦躁和压力。
祭天大典带来的“天命”光环,既是助力,但又何尝不是催促?
逢纪隨即作思索状,沉声道:“主公,等,自然不能再等了!徐荣初掌两路防务,千头万绪,正是其最易首尾难顾出错之时,若等我军万事俱备,徐荣也早已將防线经营得铁桶一般,届时,才真是难上加难!”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提高:“当务之急,是抓住徐荣分身乏术、兼顾两路之际,妥善利用,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那当该如何?”袁绍追问。
“请主公下令!”逢纪拱手,语速加快,“第一,严令中路曹操、鲍信等部,即刻起,对虎牢关发起全力猛攻!昼夜不停,轮番衝击,务必让中路董卓西凉军守將察觉到前所未有的巨大攻势,迫使其將中路视为主要威胁,不得不从中路抽调兵力,甚至……亲自前往坐镇。”
“第二,我北路联军,即日起,徵调所有工匠、民夫,不惜一切代价,日夜赶工,打造渡船、浮桥,同时,广发檄文,徵调黄河沿岸所有可用民船,务必在最短时间內,筹集足够渡河器械,此乃我北路能否及时夹击之关键。”
“第三,待中路激战正酣,徐荣焦头烂额,甚至被牵制在中路之时,便是我北路雷霆出击之日,届时,渡河器具齐备,大军倾巢而出,强渡黄河,猛攻孟津沿岸、小平津渡口,徐荣兼顾两路,中路吃紧,北路防线必然空虚,我军以有备攻无备,以逸待劳,必能一举突破黄河防线,兵锋直指洛阳城下。”
逢纪说完,一脸认真的看向袁绍,声音却明显是讲与在场眾人:“不过盟主,此策略重中之重,是需眾人虔诚一心,配合得当,以中路之猛攻,乱徐荣之部署,以北路之速备,待雷霆之一击,如此,方能在徐荣整合两路、防线稳固之前,撕开其缺口。”
厅內眾人闻言,纷纷点头。
公孙瓚王匡等人,显然也听得出来,此话是讲给他们听。
不过眾人皆知,逢纪此言,確实在理。
“那不知道元图所言,诸位可有意见?”
眾人无人反驳。
袁绍见状,一拍案几,脸上阴霾尽扫,豪气顿生,“就依此计!传令!”
他霍然起身,声音洪亮,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即刻传令曹操、鲍信,命其不惜一切代价,猛攻滎阳,务必牵制徐荣主力,若有懈怠,军法从事!”
“二、由公节总督粮草器械,徵调怀县及周边郡县所有工匠、民夫,昼夜不停,打造渡船、浮桥,徵调司隶境內黄河沿岸所有民船,敢有隱匿不报者,严惩不贷!”
“三、各部兵马,加紧操练,整军备战,待渡河器具齐备,中路激战正酣之时,本盟主会请天子亲率大军,一举渡河破敌!”
“诺!”眾將齐声应诺,声震屋宇!
决定洛阳两帝归属之战,即將拉开序幕。
-----------
刘辩临时行在。
军令如同风传遍大营,自然也传到了刘辩耳中。
高览將袁绍的部署详细稟报后,侍立一旁,等待刘辩指示。
刘辩听完,並未如高览预料般露出赞同之色,反而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
他缓缓踱步到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窗欞。
“陛下?”高览见刘辩神色有异,忍不住问道,“元图先生此略,环环相扣,可有何不妥之处?”
刘辩转过身,目光深邃,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元伯,此略看似稳妥,实则……忽略了一个关键。”
“关键?”高览一怔。
“徐荣的能力!”刘辩声音低沉,“徐荣此人,绝非浪得虚名,曹操在虎牢等关隘吃亏,绝非偶然,此人用兵,老辣沉稳……尤擅后发制人。”
接著,刘辩走到案前,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快速勾勒出简略的形势图:“元伯你看,逢纪此策,核心在於以中路猛攻,吸引徐荣注意,迫其分兵甚至亲临中路,从而削弱北路防线,这思路本身没错,但问题在於……”
刘辩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中路”位置:“他们低估了徐荣!眾人皆以为曹操全力猛攻,徐荣必定手忙脚乱,疲於应付?可若……徐荣早有预料,甚至……等的就是曹操猛攻呢?!”
高览闻言,瞳孔骤然收缩:“陛下之意……徐荣早料到如此,会诱敌深入?”
“是否早有预料犹未可知,但一直等待中路发起总攻,却是必然。”刘辩眼神锐利,“徐荣初掌两路防务,最需要的是什么?是时间!是整合资源、稳固防线的时间!而他定然知道我军也会想到这一点,眼下袁绍此令发出,若是曹操急於求成,便会正中其下怀!徐荣只需依託虎牢关坚固城防,以逸待劳,消耗曹操兵力,甚至他根本无需亲临,只需坐镇中枢,调兵遣將,部署得当,便能將曹操的猛攻化解於无形,甚至……若曹操鲍信等人操之过急,露出破绽,徐荣很可能集中精锐,打出一个措手不及的反击,一旦中路溃败……”
刘辩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寒意:“军中士气,必將遭受重创!我军的优势,本就在於一是兵多,二是路广,三路夹击,不论是声势还是地势都能让董卓忌惮三分,可缺点也很明显,缺乏凝聚力,不如西凉军那般集权,届时若是中路大败,军心溃散是很容易的事情,另外两路的威慑几乎就变得微乎其微。届时,任何的手段,在惨败面前,都將黯然失色,若是徐荣挟大胜之威,回师北路,以逸待劳,我军即便渡河器具齐备,面对士气如虹、严阵以待的西凉军,强渡黄河……胜算几何?”
高览倒吸一口凉气,隨著他跟隨刘辩日久,已经深知这位天子眼光之毒辣,思虑之深远。
若真如陛下所料,中路惨败,那后果……不堪设想!
不仅袁绍的如意算盘落空,整个討董大业都可能因此受挫。
“陛下!那……那该如何是好?!”高览声音带著一丝急切,“是否……是否要提醒袁绍?”
刘辩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与决断交织的复杂神色:“联军人心不齐,各自为战,此乃痼疾,非朕一人之力可解。强行进言,徒惹猜忌。”
刘辩这话,是眼下真实状况。
但是,虽说知道此事並非自己一人之力可以改变。
但刘辩也绝对不能够接受溃败太快,否则,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
於是,刘辩走到案前,铺开一卷素帛,提笔蘸墨:“然则,朕亦不能坐视中路溃败!此败若成,於朕,於汉室,与百姓,皆是苦难!”
笔尖在素帛上快速游走,刘辩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元伯,你即刻挑选一名绝对可靠且机敏的心腹,持朕此信,星夜兼程,秘密送往中路大营,务必亲手交到正南先生手中,不得有误!”
高览肃然应道:“诺!末將亲自挑选!確保万无一失!”
刘辩笔下不停,继续说道:“信中,朕会告诉正南先生一些应对之策,若遇不测,应能应对。”
写完最后一笔,吹乾墨跡,刘辩將素帛仔细卷好,郑重地递与高览:“托人告诉正南先生,此乃朕之判断,是与不是,尚未可知,然则,中路安危,关乎全局,望其务必谨慎行事,切记一定阻止曹操等人……重蹈覆辙。”
高览双手接过密信,沉声道:“陛下放心!末將定派人將此信,安然送达正南先生手中。”
刘辩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