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四方云动

  朔望大朝会结束后不久,而神策左军值房內,却是一片寂静。
  仇士良身著常服紫袍,正安然坐於胡床之上,他面前紫檀木的案几上放著一只细腻的白瓷盏,盏中是刚刚煎好、色泽澄澈的宫廷御用阳羡茶。
  仇士良端盏近唇,半闭著眼睛,姿態从容,仿佛世间纷扰皆与此刻无关。
  值房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寒气,仇公武面色惶急,气息微促地闯了进来,额角甚至带著薄汗。
  对於仇公武突然的进来,仇士良眼皮都未抬一下,只轻轻吹了吹茶盏边缘的浮沫,啜饮一小口,任由阳羡茶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阿父,大……”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坐下,喘匀了气,慢慢说。”仇士良声音平静的打断仇公武的话,仿佛只是隨口责备一个毛躁的孩童的说道:
  “为父与你说过多少次?遇事,最忌心浮气躁。
  便是天大的祸事临头,也需头脑清明。
  心乱了,手脚就乱,破绽就多,自己就会把自己送到对手刀口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岂不可笑?”
  仇公武深吸一口气,依言坐下,脸上犹带一丝赧然的说道:
  “阿父教训的是,儿这心性,终究是……终究是学不来阿父这份山崩於前而色不变的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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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仇士良这才缓缓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他看向养子,浑浊却锐利的眼中带著洞悉世事的光芒:
  “为父我啊,在这宫墙里打滚了一辈子,血雨腥风、翻云覆雨的事情见得多了,骨头渣子里都浸透了。
  见得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仇士良微微一顿,脸上带著极淡的笑容问道:
  “让你这般火烧眉毛的,不会是今日朔望大朝会上那点事儿吧?”
  仇公武闻言,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
  “阿父料事如神,看来阿父您早已知道了?”
  “呵,”仇士良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带著一丝掌控一切的嘲弄说道:
  “你忘了?陛下身边隨侍的小黄门,紫宸、蓬莱两殿的宫女、內侍、杂役,十之七八,眼耳皆是咱家的。
  莫说这等明发朝堂、眾目睽睽之事,便是陛下夜宿麟德殿,与那位淑仪娘娘到了几更,其间用了什么助兴的法门,咱家亦能知晓一二。
  咱们这位陛下,倒不愧是修道之人,样懂得不少。”
  仇公武听得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不敢与仇士良对视,心中暗想:“义父怎么竟连这等事都知道,他也……”
  仇公武迅速调整表情,再抬头时已恢復恭谨的说道:
  “既然阿父洞若观火,那陛下今日朝堂之上,借安西忠烈之事显露的变革之意,还有那前所未闻的敕封城隍之举,您如何看?”
  仇士良重新端起茶盏,用杯盖缓缓撇著浮沫,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变革?自陛下罢黜李珏、杨嗣復,急召李德裕回京那刻后,便应该是有这心思了,想改,就让他改去吧。”
  仇士良呷了口茶,语气带著一丝漠然说道:
  “至於那城隍之位,不过是些收买人心、神道设教的架子罢了。
  给死人封个神,活人念个好,能当几个兵使?能解几石粮荒?
  哄哄愚夫愚妇,安一安郭家那些武夫的心罢了。”
  仇公武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的说道:
  “阿父,您就这般放任陛下改下去?万一……万一改著改著,真让他改出个名堂,羽翼丰满,届时欲收我辈权柄,如之奈何?”
  “公武啊,”仇士良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著养子说到:
  “做任何事,首要便是认清自己的位置,莫要迷了心窍。
  旁人尊我一声楚国公,惧我权倾朝野,你我便真以为自己是那定鼎江山的宰辅王侯了?”
  仇士良嘴角扯出一个讥誚的弧度说道:
  “剥开这身紫袍,咱家骨子里,不过是依附皇权而生的家奴,离了那御座之上的天子,离了这大明宫的宫墙,咱家什么都不是,一堆烂肉罢了。
  就是路边的野狗,都能上来啐两口。”
  仇士良靠回椅背,眼神望向虚空,带著一种歷经沧桑的透彻:
  “陛下想改,便由他去改。
  改得好,大唐国祚或可稍延,再多撑几年,多喘几口气。
  咱们这些人,不也能跟著多掌几年权,多享几年福么?。
  改不好?呵,再坏,还能坏过如今这藩镇割据、国库空虚、异族环伺的烂摊子?
  纵使改成了,陛下励精图治,中兴有望,那也不过是又一个宪宗皇帝罢了。
  难道你还真指望他能比肩太宗皇帝?再造一个贞观盛世?”
  “至於夺权,”仇士良的声音陡然转冷的说道:
  “若真有那一日,陛下自恃羽翼已丰,欲行那断根绝源之事……”仇士良浑浊的眼珠里,瞬间爆发出甘露之变时那种令人心悸的狠戾凶光:
  “为父自会放下与鱼弘志那点齟齬,折节下交,与他认个错,道个歉,又有何难?
  甘露旧事能演一次,就能演第二次,左军数万儿郎的刀,未尝不利,甘露旧事中王涯、贾餗、舒元舆他们的血,可还没干透呢。
  若情况更糟些,比如那鱼胖子不识抬举,非要抱著皇帝的大腿或两不相帮,別忘了宪宗皇帝是怎么『暴毙』的。
  王守澄、陈弘志他们做得,我仇士良就做不得第二回?”
  仇公武被这赤裸裸的杀意激得心头一凛,追问道:
  “那若情况更糟呢?譬如鱼弘志那廝不识好歹,死心塌地倒向陛下,甚至陛下不惜引入外镇强兵入京清君侧?”
  “引入外兵?”仇士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枯瘦的脸上皱纹都因讥讽而堆叠起来:
  “汉末董卓殷鑑未远,便是鱼弘志与那外兵沆瀣一气,合兵入京,那又如何?
  不过是重演一遍当年香积寺血战,神策左军数万精锐,据守宫城、皇城、禁苑,足以將长安变成修罗场。
  拉著这煌煌帝都、万千黎庶,还有他李家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社稷,一起化为齏粉,为父何惜此身?”
  仇士良话锋一转,又恢復了那种洞悉世事的冰冷说道:
  “况且,公武啊,最重要的一点,你莫忘了——自天宝祸乱以来,我大唐的天子,可曾真正信任过手握重兵的藩镇节帅?
  纵使是再造乾坤如汾阳郡王,天子心中,又何尝没有一根刺?天子榻侧,何曾真正安眠?
  这长安城、这大明宫、这神策禁军的刀把子,天子能交给谁?
  唯有交给我们这些断了根、离了主子活不了的家奴,因为天子们知道。”
  仇士良声音带著自嘲和洞息的说道:
  “纵使我们跋扈些、贪婪些、手伸得长些,也不过是求財、求权、求一时之快。
  至多不过是让天子受些委屈,忍一忍,尚能保全性命,维持体面。
  这天下,终究还是他李家的,可若换了外人,那便是改朝换代,身死国灭。
  陛下也好,太子也罢,都將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是聪明人,这点利害,他比谁都清楚,所以,这禁军的兵权,永远只能握在我们手里。”
  仇公武听得脊背发凉,冷汗直冒,心悦诚服地深深低下头:
  “阿父思虑之深,洞悉之明,儿万万不及。”
  仇公武想起一事,问道:
  “那陛下擢升鱼弘志与杨钦义为內侍监已有数日,怎不见阿父有任何动作?莫非就任其坐大?”
  仇士良脸上露出一丝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急什么?杨钦义远在淮南,便是奉詔,抵达京师尚需时日。
  至於鱼弘志那头肥猪?哼,便是顶了內侍监的名头又如何?
  他眼下能做的,也不过是给他调入宫中的那千余右军崽子们,从刻意刁难调回寻常水准罢了。
  至於前番被俱玄真清理出紫宸、蓬莱二殿的那些眼线杂鱼,鱼弘志也不过是將他们打发到別处当差,无伤大雅。
  至於隨侍陛下及两宫要害的心腹之人,凭他鱼弘志,短期內还不好动。”
  仇士良又端起早已微凉的茶,呷了一口,语气带著掌控全局的篤定:
  “待杨钦义入京,內侍省这潭水,只会更浑。
  三方角力,互相牵制,反倒更利於咱家从中取势,急什么?
  让他先蹦躂几日,好了,你且回去。
  左军之中,借著你这『跋扈』的名头,该清理的钉子,该剪除的异己,继续办,手脚乾净些。”
  “是,儿领命。”仇公武肃然起身,躬身行礼,悄然退出了这间值房,只留下仇士良独自一人,他的眼神明灭不定,不知又在算计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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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在仇公武踏入左军值房的同时,在中书省陈夷行值房內,匯集著李党核心人物——郑覃、李绅等人。
  陈夷行难掩兴奋,捋著鬍鬚,眼中闪烁著希望的光芒:
  “诸位,今日朝会,陛下借安西忠烈之事,其意已明。
  改革图强之心,坚如磐石,文饶奉詔回朝,指日可待,以其经纬之才,雷霆手段,必为陛下改革之肱骨。
  我等追隨文饶左右,戮力同心,若能辅佐陛下中兴大唐,再造盛世……”
  陈夷行声音微微颤抖,带著一种近乎神圣的憧憬说道:
  “纵使身后无缘配享太庙,能得陛下敕封,为一道一州之城隍正神,受官祀民祭,享万世香火,护佑一方黎庶,如此功业,如此归宿,夫復何求?”
  郑覃、李绅等人闻言,脸上皆浮现出激动与嚮往的红光,纷纷頷首附和:
  “陈公所言极是,追隨文饶公,中兴大唐,青史留名,城隍护佑,此生足矣。”
  “正当如此。”
  而在吏部侍郎李汉的值房內,牛党在京的骨干——京兆尹杨虞卿、刑部侍郎萧浣等人,皆面色凝重。
  李汉一拳重重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乱跳,声音里充满了不甘与焦虑:
  “都看到了吧?陛下这是铁了心要改弦更张。
  李文饶那个老匹夫一旦回朝,登相位,必执掌中枢。
  届时,这朝堂之上,焉有我等的立足之地?诸位,我们该如何应对?”
  李汉充满希冀的目光扫过眾人,却只看到一张张写满苦涩与无奈的脸。
  杨虞卿摇头嘆息,萧浣眉头紧锁,其余人等更是眼神躲闪,默然不语。
  李汉见状,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无力,他颓然坐回椅中,仰天长嘆,声音充满了绝望:
  “罢!罢!罢!看来也只能速速修书,遣快马送往洛阳,请僧孺公与宗閔公定夺了。”
  相较於这几处密议的风云激盪,其他中立的官员、勛贵宗室以及大部分武將们,则显得平静许多。
  他们或埋头公务,或闭目养神,或低声谈论著大朝会上的见闻,对即將到来的风暴,似乎选择了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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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长安城这座百万人口的巨大都会,却早已被大朝会的消息点燃。
  宣政殿內关於安西忠烈、城隍敕封、皇帝改革意向的每一个细节,都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东西两市、坊间里閭。
  在东市最负盛名的醉仙楼,在二楼雅座有一位身著浅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眉宇间带著挥之不去的忧思与鬱结之气的年轻官员,此人正是弘农县尉李商隱。
  他今日特意告假入京,费尽心思託了岳父王茂元的关係,约了一位在吏部颇有影响力的王茂元故旧,希望能为自己的仕途谋个转机,调离那令人窒息的弘农县尉之位,进入长安。
  约定的时辰已过,那位贵人尚未到来,李商隱独坐窗边,心神不寧地自斟自饮。
  楼下大堂和邻近雅间鼎沸的人声,却將大朝会的种种细节清晰地送入他耳中。
  “听说了吗?陛下给那位守安西到死的郭郡王,追封了『忠烈』,还要立大碑,刻上所有战死的將士名字。”
  “忠烈,好諡號啊,当得起。”
  “不止呢,陛下还要封郭忠烈公当城隍老爷。
  还是安西四镇的总城隍,先管著华州。”
  “敕封城隍?我的天,这可是开天闢地头一遭,陛下这是要……”
  “嘘,慎言,不过,听说还要再封七位呢,都是有大功於朝廷的文臣武將。”
  “这……这城隍还能由朝廷封?那原先的……”
  “嘘,小声点,听说非朝廷敕封的都是野神淫祀,要捣毁的。”
  “乖乖,陛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看来真是要变法了?”
  “改革,陛下在朝堂上明说了,要改革图强,召回李相公就是信號。”
  “李德裕回来?那这长安城,怕是要变天嘍。”
  这些话语,如同惊雷,一次次在李商隱耳中炸响。
  他握著酒杯的手微微颤抖,酒水洒出也浑然不觉。
  改革?李德裕?城隍?中兴?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李商隱胸中翻涌。
  有是振奋,因为陛下有励精图治之心。
  也有是忧虑?李德裕当政,以其刚愎与对牛党的厌恶,自己这个夹在李党(岳父王茂元)与牛党(早年受恩於令狐楚)之间的背恩者,又將何去何从?
  更有是渴望?那被陛下提及的改革,那被群臣热议的中兴,是否蕴藏著他李商隱一展抱负、摆脱沉沦的契机?
  “我的未来……”李商隱望著窗外长安城熙熙攘攘的人流,那象徵著权力中心的巍峨宫闕在远处若隱若现,眼神迷茫而焦灼:
  “是如郭忠烈公般名垂青史,得享尊崇?
  还是在这党爭的夹缝与地方卑职中,继续蹉跎沉沦,抱憾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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