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諡號已定,城隍体系
宣政殿內,隨著李炎旨意的下达,关乎武威郡王郭昕諡號和身后哀荣的议论正式展开。
三品以上的文官重臣,尤以礼部、吏部、门下、中书官员为主,依据《諡法》,引经据典,唇枪舌剑,开始各抒己见。
“《諡法解》有云:『刚强直理曰武,威强敌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郭郡王孤守绝域,威震西陲,使吐蕃不敢正视安西者数十载,此『武』字当之无愧。
『胜敌克壮曰壮』,其以残兵,屡挫强敌,气贯长虹,悲歌慷慨,非『壮』字无以彰其雄烈。
『武壮』二字,恰如其分。”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臣率先出列,声音洪亮,力陈“武壮”之议,此言一出,立刻引来数位大臣的頷首附和。
“不然,”立刻有官员反驳道:
“『壮』虽有壮烈之意,然亦隱含缺憾未竟之憾。
郭郡王不仅以武勇克敌,更以赤诚忠心,维繫安西军民之心於万里之外,数十年如一日,此等忠贞,岂是一个『壮』字可尽括?
《諡法》云:『危身奉上曰忠』,『有功安民曰烈』。
『忠烈』二字,方能彰其忠贯日月,烈耀山河。”此议一出,亦贏得不少共鸣。
“武毅如何?”又一位大臣出列说道:
“『致果杀敌曰毅』,『强而能断曰毅』。
郭郡王身处绝境,意志如铁,杀伐决断,坚守到底,此乃大毅。
且毅字刚正,不涉悲悯,更显其刚毅不屈之魂。”
“我以为『庄肃』亦佳。”一位声音较为持重的官员道:
“『严敬临民曰庄』,『执心决断曰庄』;『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
郭郡王在安西,既是统帅亦是父母,临民以庄,治军以肃,方能维繫人心数十载。此諡更显其持重守节之风。”
支持者各有拥躉,一时间辩难之声不绝。
礼部尚书陈夷行与太常寺卿王起则退至一旁,低声商议著具体的身后哀荣仪制——追赠官爵、遣使祭奠、荫补子孙等等细节,需与諡號相配。
御座之上,李炎静静地听著,他看似在倾听群臣的爭论,心思却在飞速转动:
郭昕之事,绝不仅仅是一个諡號、一场哀荣那么简单。
如何將郭昕塑造成一个激励军心、砥礪士气的象徵?
如何藉此东风,將他欲重振大唐、收復河山的意志,更深地楔入这些帝国重臣的心中?
更要让天下武人、边军將士看到,朝廷从未忘记为国流血的忠魂。
甚至要让那些心怀叵测的藩镇、虎视眈眈的异族都看到,大唐虽衰,但脊樑未断。这些念头在他脑中盘旋,一个初步的构想正在成型。
激烈的辩论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
最终,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陈夷行整理衣冠,手持笏板,沉稳地出班,行至御阶之前,躬身代表群臣向御座上的天子奏报结果: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启稟陛下,臣等已遵旨,依《諡法》详议故武威郡王郭昕諡號。
经眾议,得四个候选,依支持者多寡排序为:武壮、忠烈、武毅、庄肃。
伏请陛下圣心独断,赐予美諡,以慰忠魂。”
殿內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於御座之上,等待著天子的裁决。
李炎微微抬手,他目光扫过阶下群臣后说道:
“眾卿所议,朕已悉知。朕於諡法,亦略有所涉。”
李炎顿了顿后说到:
“『武壮』二字,刚强勇猛,壮怀激烈,確能彰显郭郡王面对强敌之无畏气概。然……”
李炎话锋一转,语气带著的遗憾的说道:
“『壮』之一字,《諡法》有『好力致乱』、『屡征杀伐』之解,隱含缺憾刚愎之意。
以此諡郭郡王,恐未能尽显其孤悬万里,於绝境之中数十年如一日的坚韧持守,更未能彰显其对我大唐社稷那份至死不渝的赤胆忠心。”
李炎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力量与敬重:
“郭忠武公,乃故武威郡王之叔父,再造唐室,功盖寰宇,諡曰『忠武』,乃人臣美諡之极。
『忠烈』一諡,承『忠武』之精神,乃忠武之下,最为尊崇之美諡之一。
『忠烈』二字正符合故武威郡王以血肉之躯拱卫大唐西陲、维繫安西军民於不倒的毕生功业与气节。”
李炎的目光扫过那些支持“忠烈”的大臣,带著讚许,最终一锤定音:
“且殿中诸卿,支持『忠烈』者亦眾,朕意已决,故武威郡王郭昕,即諡——『忠烈』。”
郭氏子弟听完此言更有人眼眶微红。
“臣等领旨,陛下圣明。”殿內群臣,无论此前支持哪个諡號,此刻皆齐刷刷躬身应诺。
李炎微微頷首,目光落在陈夷行身上,语气转为关切与郑重说道:
“諡號既定,身后哀荣亦不可轻忽,陈卿,你礼部打算如何操持忠烈公的身后事?”
陈夷行与太常寺卿王起交换了一个眼神,由陈夷行奏道:
“回陛下,臣与王寺卿商议已定:
按制追赠郭忠烈公太尉之职,以郡王礼制厚葬,由太常寺主持丧仪。
朝廷遣天使赴其故里华州郑县(今陕西华县)祭奠,告慰忠魂。
於华州郭氏祖塋为其设立衣冠冢,在华州择地敕建忠烈祠,春秋致祭,供后人凭弔,並且敕令史馆將郭忠烈公生平功绩,载入国史列传,传之后世。”
陈夷行顿了顿,补充道:
“忠烈公子孙,当袭封武威郡公之爵,並特许选拔其子孙入弘文馆修习,或入神策禁军效力,以彰陛下殊恩,延续忠烈门风。”
“善,便依卿等所议。”李炎点头讚许,此乃朝廷对功臣身后事的最高规格。
陈夷行却面露一丝难色的说道:
“陛下,此事尚有一处关节需稟明。臣方才已与汾阳忠武公后人、现任右金吾卫將军郭仲恭確认……”
“然……”陈夷行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说道:
“陛下,方才臣与郭忠武公后人、现任將作监少监郭仲恭確认了一下,但忠烈公身后有一事难全。”
“哦?”李炎眉头微蹙,发出疑问之声。
勛贵班列中,郭子仪之曾孙、时任將作监少监的郭仲恭连忙出班,声音带著沉痛与恭敬说道:
“启稟陛下,臣之叔祖父確育有二子,然二子皆隨叔祖父远赴安西,为国戍边。
长子赴安西前虽已成婚,並育有一子,然此子……在大伯父赴安西后一年,便不幸夭折。
其后,臣之二位叔父亦隨叔祖父尽歿於安西烽火之中。
所以其脉,已然绝嗣,叔祖父……並无直系后人承嗣。”
殿內响起一片嘆息声,父子共同戍边皆歿,竟至绝嗣。
李炎沉默片刻,眼中亦闪过一丝痛惜,隨后嘆息道:
“一门忠烈,捐躯报国,可敬可嘆,亦復可哀,既如此,”
李炎看向郭仲恭道:
“仲恭,你便从郭氏宗族之中,挑选一位与忠烈公血脉最为亲近、品行端正之子弟,过继於忠烈公名下,承其香火,袭其爵禄,奉其祭祀,务必使忠烈公血食不绝。”
“臣遵旨,谢陛下恩典。”郭仲恭深深一揖,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李炎目光投向陈夷行与王起的方向说道:
“方才陈卿提及为忠烈公立祠,朕思之,有一法,或可令忠烈公英灵更显,亦使我大唐英魂永佑黎庶。”
群臣皆屏息凝神,不知皇帝又有何深意。
“朕读《礼记》,知天子祭祀有『八蜡』之礼,其中『水庸』之神,司沟渠城防。”
李炎声音平缓的继续说道:
“《北齐书》载,慕容儼守郢城,祷於城隍,神助退敌,及至我大唐,城隍已渐成护佑城池、泽被生民之神祇,广受民间香火祭祀。”
李炎环视群臣后说道:
“我大唐开国以来,文臣武將何其多也,其中功勋卓著、护国安民者,更如繁星璀璨。
然,配享太庙,位极尊崇,名额有限,非旷世之功不可企及。
朕思之,这些贤臣良將,生前既为我大唐柱石,披肝沥胆,死后英灵,亦当护佑我大唐子民安寧,何须再另建专祠?”
李炎的目光变得锐利:
“故,不必为忠烈公单独立祠了,朕今日,便敕封郭忠烈公为——安西四镇(龟兹、于闐、疏勒、焉耆)之守护城隍。”
此言一出,殿內顿时一片轻微的骚动,敕封功臣为城隍?前所未闻。
李炎无视眾人的惊愕,继续道:
“安西四镇虽暂陷吐蕃,然此乃忠烈公毕生心血所系之地,待他日王师西征,克復安西四镇之日,忠烈公英灵,自当永镇彼方,护佑疆土黎。
在此之前,忠烈公便先代领——华州城隍之职,护佑桑梓故里。”
陈夷行身为礼部尚书震惊之余,迅速想到关键,出列问道:
“陛下圣心高远,泽被幽冥,然则,华州原有城隍,当如何处置?若日后还须敕封他人,標准又当如何?”
李炎早有腹案,沉声道:
“自朕敕封忠烈公始,城隍之位唯由朝廷明旨、天子亲敕之『城隍』,方为朝廷认可、载入祀典之正神。
其余自生自发、未经朝廷敕封之城隍,一律视为野神淫祀,著令各州刺史,严加稽查,务必捣毁淫祠,禁绝其非法祭祀。
敕封之正神城隍,其庙宇由朝廷选拔虔诚信重、通晓礼仪之庙祝主持日常香火。
每逢春秋二祭及城隍诞辰,由该州刺史亲率州衙官员,依礼致祭,其余时日,由庙祝引导民间祭祀,以安民心。”
李炎环视群臣,继续道:
“至於是否再选,自然要选,此次,除忠烈公外,朕欲再敕封七位功勋卓著之臣,为天下各道之守护城隍。
自武德开国,至朕登基以来,已逝功臣,皆在遴选之列。
其標准:文臣,当有匡扶社稷之大功,且在地方施政,遗爱於民,政绩斐然;武將,则以开疆拓土、保境安民之功勋为最优先。”
李炎目光扫过六部堂官和九寺五监的主官说道:
“此七人名额,著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各各商议推举一人。至於最后一席……”
李炎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崔郸后,最终道:
“文饶公尚未抵京履职,崔相虽贤,亦不便此时推举。
这最后一席,便由太常、光禄、卫尉、宗正、太僕、大理、鸿臚、司农、太府九寺及国子、少府、將作、军器、都水五监长官共同商议推举一人。
最终名单,便於本月十五日大朝会时,呈报於朕御前,此事关乎朝廷礼制典章,务必慎重。
至於下次再行敕封,待时机成熟,再议不迟。”
李炎最后沉声问道:“朕之所言,尔等可明白?”
“臣等明白。”这一次,无论是殿內三品大员,还是殿外庭院中的中下层官员,无不心潮澎湃。
皇帝此举,不仅是对郭昕的最高褒奖,更是为所有为国尽忠的臣子指明了一条超越生死的荣耀之路。
將忠臣良將纳入国家正祀,赋予其护佑万民的神圣职责,这是无上的尊崇。
眾人激动地齐声应诺,深深躬身,声震殿宇。
“好。”李炎满意地点点头说道:
“忠烈公之事,至此议定。诸卿,可依常例奏事了。”
接下来的朝会议程,在一种不同寻常的氛围中进行。
虽然依旧是各部奏报,但群臣的心思,显然还未完全从敕封城隍的震撼创举中平復下来。
李炎平静地处理著各项政务,或“可”或“交部议”,显得沉稳而高效。
朔望大朝会终於结束,官员们在殿中侍御史的严格监察下,依品秩前往指定地点享用廊下食。
金紫高官於殿侧廊下设席,緋衣青袍者於庭院中按班就座。
食案虽简,气氛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隱隱的兴奋,咀嚼声中,低声议论的焦点,无不是“忠烈”諡號与那石破天惊的“敕封城隍”。
郭仲恭身边更是围拢了不少勛贵同僚,纷纷表达对郭氏一门忠烈的敬仰。
而六部与九寺五监的官员,则已开始眼神交流,思忖著那七个宝贵的城隍名额,该当落谁家。
食毕,钟鸣响起,官员们在御史们的目送下,按品秩鱼贯退出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