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鱼弘志:论仇士良与田文镜的关係
这一问,如同火星溅入了乾柴堆。
鱼弘志本就对仇士良恨入骨髓,今日更因这老狗的反击被构陷弹劾,险些万劫不復,此刻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
见皇帝似乎有意倾听,鱼弘志哪里还按捺得住?
“陛下。”鱼弘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咬牙切齿的愤恨说道:
“老奴所言句句属实,那仇士良,他的所作所为,比老奴这点旧事,岂止是有过之?
那简直是罄竹难书,陛下明鑑啊。”
鱼弘志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也顾不上什么君臣仪態,扳著手指,唾沫横飞地开始添油加醋歷数仇士良的罪状:
“他仗著定策拥立之功,兼知枢密,把持左军,威福自专,视陛下如……如……”鱼弘志本想说出如傀儡,话到嘴边硬生生剎住,换了个更含蓄却也更诛心的词说道:
“如稚子,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他府邸之豪奢,堪比王爵规制,所用器物,便是陛下也未必能有,僭越之处比比皆是。
前庭立著的不是石狮,是逾制的狻猊,庭中甬道敢用御道同色的青石,飞檐斗拱雕著逾制的螭吻,这岂是臣子该有的气象?
府库中堆积如山的珍宝,多少是河朔三镇、剑南西川、昭义那些藩帅孝敬的?藩镇使者入京,必先拜其门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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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为孝敬,实为买其庇护,对抗朝廷。
其义子仇公武,执掌左军都知兵马使,跋扈更甚,剋扣军餉,私设刑堂,军中稍有不顺其意者,轻则鞭笞,重则人间蒸发,多少忠勇之士含冤莫白。”
“更甚者,他竟敢私窥禁中。
紫宸殿、蓬莱殿,何处不是他的耳目?
他安插亲信於三省六部,凡有不利於其之奏疏,必先经枢密院承旨李惟贞之手压下或篡改。
陛下日日所阅奏疏,恐十不存一真貌。
此乃隔绝內外,架空陛下啊,陛下不可不防啊。”
鱼弘志越说越激动,脸膛涨得通红,每一句都仿佛带著血泪控诉。
鱼弘志偷眼覷著御座上的天子,只见李炎静静听著,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偶尔端起茶盏啜饮一口,直到李炎看鱼弘志一眼,淡淡地应一句:“哦?是吗?”
鱼弘志一听这回应,如同得了鼓励,立刻赌咒发誓道:
“对对对,陛下明鑑,老奴所言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老奴对陛下忠心耿耿,岂敢在御前说瞎话。”
说罢,鱼弘志喘了口气,又继续滔滔不绝地控诉,仿佛要將仇士良的罪行桩桩件件都钉死在御前。
殿內只有鱼弘志急促的声音和长明灯偶尔的噼啪声。
李炎端坐御榻,如同一个最耐心的听眾,偶尔给鱼弘志一个支持眼神。
终於,鱼弘志將所能想到的、能加诸仇士良身上的恶名都倾泻而出,末了,他犹嫌不足,重重补充道:
“陛下,这些还只是老奴知道、能查实的。
那老奴不知道的,被他捂得严严实实的,还不知有多少滔天罪孽!陛下,此獠不除,朝无寧日,宫禁难安啊。”
鱼弘志喘著粗气,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眼中闪烁著希冀的光芒,试探著问出了最关键的一句:
“陛下,此等蠹国奸宦,祸乱朝纲,您……您打算如何处置?”
李炎端著茶盏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李炎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鱼弘志那张充满期待与算计的脸上,內心暗忖道:
“如何处置?这话问得。
朕若真有生杀予夺、乾坤独断之权柄,何须看你二人在这朝堂之上、宫禁之中,如同疯犬般撕咬?
朕恨不得此刻就將就將你们二人一起拖出玄武门,千刀万剐了。”
然而面上,李炎只是微微蹙眉,仿佛真的在认真思索。
片刻后,李炎抬起头,语气平和地说道:
“鱼公所言,朕记下了,然则朕亦不能偏听偏信,待会儿朕会叫仇公过来,就像方才召见鱼公你一样。
將这些事,当面问他一问,有则改之,无则嘉勉。
仇公亦是拥立老臣,功勋卓著,不可使功臣寒心。”
李炎目光转向鱼弘志,脸上带著笑意说道:“鱼公稍安勿躁,待会儿不妨留下,与仇公当面分说清楚,也好澄清是非,免得日后再生嫌隙。”
留下?和仇士良当面对质?
鱼弘志一听,头皮都炸了。
他自己被弹劾那些奏疏里被坐实的前朝旧事还没擦乾净屁股呢,更別提那些捕风捉影的构陷。
一旦与那老谋深算、爪牙遍地的仇士良当面对质,自己这点老底怕是要被对方掀个底朝天。
届时別说扳倒仇士良,自己先得在陛下面前原形毕露。
“陛下,陛下恕罪。”鱼弘志慌忙躬身,急中生智道:
“陛下垂询,老奴本应留下侍奉。
只是老奴方才骤闻陛下召见,忧心如焚,將右神策军中的几桩紧急军务都撂下了。
关乎京畿戍防调度,片刻延误不得,营中几位都將正等著老奴的指令处置。
若无……若无其他吩咐,恳请陛下允准老奴先行告退,回去处置军务要紧,耽搁了恐生变故。”
鱼弘志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著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眼神躲闪,不敢与李炎平静的目光对视。
李炎心中瞭然,这肥鱼果然不敢接招,他面上露出些许遗憾,隨即理解地点点头说道:
“哦?军务要紧,不可耽搁,既如此,鱼公且去忙吧,右军之事,还需你多费心。”
“谢陛下体恤,老奴告退。”鱼弘志如蒙大赦,连忙叩首行礼,起身就要退走。
刚转身走出几步,鱼弘志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停下脚步,一拍脑门,转身对著李炎,脸上出现“忠心耿耿”的諂笑:
“哎呀,瞧老奴这记性,险些误了大事。
陛下,老奴刚想起一事,关乎宫闈体统。”
李炎挑眉说道:“哦?何事?”
鱼弘志走近两步,压低声音,显得格外郑重说道:
“陛下,那刘弘逸、薛季棱二贼伏诛后,內侍省两位內侍监的位置一直空悬至今。
不知陛下心中可已有属意人选?此职总管內侍省,掌宫掖之政,关乎禁中安稳,不可久缺啊。”
“內侍监?”李炎闻言露出一副不甚瞭然的模样说道:
“哦,朕登基日浅,诸事繁杂,倒还未及细想此事。
鱼公久在宫中,阅歷深厚,可有合適人选推荐於朕?”
鱼弘志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心中狂喜,面上却极力维持著恭谨,立刻说道:
“陛下圣明,陛下垂询老奴,老奴不敢不尽心。
老奴老奴斗胆举荐一人——淮南监军杨钦义。
杨钦义乃宦官世家杨氏子弟,歷宪、穆、敬、文四朝,忠心耿耿,德高望重,镇守淮南重镇多年,功勋卓著,且为人稳重干练,处事公允。
此乃內侍监之良选,若蒙陛下擢用,必能整肃內廷,为陛下分忧。”
“杨钦义?”李炎沉吟片刻,似乎在回忆这个名字,隨即爽快点头道:
“好,虽不知是何人,但鱼公举荐,必是贤才。
那便擢杨钦义为內侍监之一,只是尚有另一位空缺,鱼公可还有合適人选?”
鱼弘志闻言的心猛的一跳,巨大的诱惑就在眼前,唾手可得的內侍监高位。
鱼弘志脑中天人交战:
要不要举荐自己?自己刚被弹劾,此刻自荐是否太过急切?
但机会稍纵即逝,若让仇士良的人占了去,后患无穷。
最终,对权力的贪婪压倒了一切顾虑。
鱼弘志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出谦卑又带著一丝期待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陛下若问老奴,老奴虽才疏德薄,又蒙陛下宽宥今日之过,然则对陛下忠心天日可表。
侍奉陛下登基以来,更是夙夜匪懈,唯恐有负圣恩,陛下若信得过老奴这副残躯,老奴愿为陛下分忧,暂领此职。”
李炎看著鱼弘志这副模样,心中暗思:贪心不足蛇吞象,刚逃过一劫就敢伸手要內侍监?也罢,朕正愁火不够旺。
李炎脸上却瞬间绽开一个极其欣慰和信任的笑容,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著讚许道:
“好,很好,鱼公何须妄自菲薄?虽有微瑕,然瑕不掩瑜。
你办事,朕向来是放心的。
加之朕登基当日,仓促之间,对鱼公拥立定策之功,封赏確显单薄,朕心中一直有憾。
如今正好藉此机会弥补,那另一位內侍监,就由鱼公你兼任吧。”
李炎大手一挥,仿佛了却一桩心事道:
“事不宜迟,鱼公既为內侍监,此事便劳烦你亲自去中书门下走一趟,传朕口諭:擢淮南监军杨钦义、右神策军中尉鱼弘志,並为內侍监,著即办理告身文书,不得延误。
省得朕再派人跑一趟。”
“陛下隆恩,老奴叩谢天恩,陛下信重如此,老奴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圣恩,老奴这就去中书传旨。”鱼弘志激动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哽咽,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一刻,鱼弘志觉得自己所有的冒险都值了,不仅化险为夷,还扳回一城,更兼得了內侍省右监的实权高位。
鱼弘志仿佛已经看到仇士良那张阴鷙的老脸因嫉妒而扭曲的模样。
看著鱼弘志千恩万谢、满面红光地躬身退出紫宸殿的背影,李炎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老鱼啊老鱼。”李炎心中无声低语:
“你先断老仇一臂,再给自己找了个外援。
若非我怕你斗不过老仇这头老狐狸,撑不到你的盟友到来,朕岂会让你兼知这內侍监,给你再多添一份权势?
斗吧,斗吧,斗得越狠越好,你们斗得越凶,大明宫这潭水才会越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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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弘志满面红光,脚步轻快,仿佛年轻了十岁,正沉浸在兼领內侍监的巨大喜悦中,盘算著如何利用新职权压制仇士良。
然而,鱼弘志刚转过紫宸殿外一道迴廊的拐角,脸上的笑容就瞬间僵住了。
只见前方不远处,仇士良正带著身后几名身著道袍、仙风鹤骨的道士,以及一名捧著厚厚文卷的枢密院属官,静静地站在那里,显然是在等候召见。
仇士良显然早已得知鱼弘志被皇帝紧急召见的消息,特意带著他煞费苦心寻来的“得道高人”赵归真等人,以及那份精心炮製《神策军宫苑调兵新规》奏疏,早早候在紫宸殿外。
他就是要第一时间看看鱼弘志被皇帝训斥后的狼狈模样,好出一口恶气,再伺机落井下石。
然而,仇士良预想中鱼弘志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场景並未出现。
相反,他看到的是鱼弘志满面红光,眼角眉梢都透著压抑不住的喜气,甚至走路都带著一股志得意满的轻快劲儿,哪里像是刚被皇帝斥责过?倒像是刚领了天大的封赏。
这神情……不对啊,仇士良心中咯噔一下,他目光死死钉在鱼弘志脸上,试图从中找出强顏欢笑的破绽。
就在仇士良惊疑不定之际,鱼弘志也看到了他。
四目相对的剎那,鱼弘志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一种近乎胜利者的挑衅。
鱼弘志不仅没像往常那样低头避让,反而挺直了腰板,迎著仇士良般的目光径直走到他面前,在两人几乎擦肩而过的瞬间,猛地停下脚步。
鱼弘志侧过头,肥胖的脸颊缓缓用凑近仇士良,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仇士良,我入你母,你个杂种养的阉狗,真他娘的阴呢。”
骂完,鱼弘志根本不给仇士良任何反应的时间,猛地一甩袖袍,挺著肚子,昂著头,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囂张的背影。
仇士良被这突如其来、恶毒至极的辱骂和鱼弘志那反常的得意姿態彻底搞懵了,一时竟僵在原地。
怒火瞬间冲顶,气得他紫袍下的身躯都在微微发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完全打乱节奏的茫然和惊怒:
这到底怎么回事?陛下跟他说了什么?他凭什么这么得意?
就在仇士良心绪翻腾、惊疑不定之际,殿內传来小黄门马元实清晰的通稟声:“大家,楚国公仇士良求见。”
李炎早已收敛了所有情绪,恢復了往日的那副平静说道:“宣。”
仇士良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復心绪,整了整衣冠,示意赵归真等人在外候著,自己带著那份奏疏,面色阴沉地踏入紫宸殿。
殿內,李炎正端坐御案之后,仇士良上前,依礼参拜:“老奴仇士良,叩见陛下。”
“仇公免礼。”李炎抬手虚扶,语气平和说道:
“仇公来得正好。朕正要找你呢。”他指了指御案上那几份被翻开的奏疏说道:
“方才朕翻阅奏章,一连数本皆是弹劾鱼弘志的。
朕便召他来,让他自己看看,解释解释。”
李炎继续道,语气带著一丝无奈和失望说道:
“他看了,倒也没全盘否认,说有些事……比如家人跋扈、家奴夺田、收受下面孝敬这些,確有其事,但都发生在大行皇帝年间。
自朕登基以来,他深感天恩,早已痛改前非,约束家人部属,绝不敢再犯。
至於其他僭越、勾结藩镇等大罪,他则指天誓日,说是有人构陷污衊。”
李炎顿了顿,目光落在仇士良脸上,带著探究说道:
“他还说,仇公你所行诸事,比他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真的吗?”
仇士良心头剧震,果然如此,这死胖子果然反咬我一口。
仇士良立刻跪倒,声音带著被污衊的悲愤否认道:
“陛下,奏疏弹劾的是鱼弘志,绝非老奴。
此獠为脱己罪,竟敢攀诬老奴,实乃其心可诛,陛下明鑑。
老奴侍奉三朝,对陛下、对李唐社稷忠心耿耿,日月可鑑。
至於鱼弘志所言老奴恶行更多?更是无稽之谈,他这是在混淆视听,转移陛下注意。
即便陛下登基日短,他鱼弘志何曾收敛?
其恶行累累,老奴手中便有实证,其家奴昨日还在西市强夺商贩货物,其侄上月强纳民女为妾致人自尽,桩桩件件,皆可查证,
他所谓痛改前非,纯属欺君罔上,陛下……”
“好了。”李炎突然拔高声音,打断了仇士良激愤的陈词,脸上露出明显的烦躁和不耐说道:
“你们二人,皆是拥立朕的肱股,皆是朕倚重的定策元勛。
如今却在这紫宸殿上,互相攻訐,攀咬不休,成何体统?
朕信鱼公,难道就不信你仇公了吗?朕都信任,信任你们能同心戮力,辅佐於朕。而不是在这里,为一番弹劾,互相倾轧。”
李炎越说越气,仿佛被这无休止的內斗彻底激怒了。
李炎突然衝著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的马元实厉声喝道:“马元实,你给朕滚过来。”
马元实嚇得一哆嗦,连忙小跑上前,扑通跪倒:“臣……臣在,陛下息怒。”
李炎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马元实,一把抓起御案上那四份弹劾鱼弘志的奏疏,看也不看,劈头盖脸地狠狠砸在马元实面前的地上,发出“啪嗒”几声闷响。
李炎指著那些散落的奏疏,声音冰冷说道:
“把这些污糟东西!给朕拿下去,立刻,烧了。
烧得乾乾净净,朕不想再看到这些挑拨离间、扰乱朝纲的玩意。”
马元实哪敢怠慢,慌忙捡起地上的奏疏,如同捧著烫手山芋,躬身倒退著,迅速消失在殿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