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鱼弘志:我挽大厦之將倾?
韩国公府,鱼弘志的书房內,昂贵的波斯绒毯上,散落著几片被撕碎的纸屑和一个歪倒的笔筒——显然是主人盛怒之下的杰作。
而我们的韩国公鱼弘志呢?此刻他肥胖的身躯在房中焦躁地来回踱步,脸上早已没了白日的得意,只剩下惊惶、悔恨和后怕交织的惨白。
仇士良那番看似平和、实则字字诛心的警告,如同毒蛇般缠绕在鱼弘志心头,让他坐立难安,嘴里也在无意识地念叨著“完了,完了。”
“蠢货,莽夫,得意忘形。”鱼弘志猛地停下脚步,先懊悔地低吼一声,隨后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的响,脸颊上顿时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鱼弘志捂著脸,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同时觉得脑中一片混乱,嗡嗡作响。
“叫你得意忘形,叫你被那点权势冲昏头,叫你去捋那老疯狗的虎鬚。”鱼弘志打完自己片刻后又低吼了一声。
鱼弘志越想越怕,仇士良的手段他是知道的,那老狗绝不会善罢甘休。
自己这一步,究竟是登天梯,还是鬼门关?
鱼弘志烦躁地抓著头,感觉脑子里一团浆糊,越想理清思路越是混乱。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来人。”鱼弘志嘶哑著嗓子对著门外低吼道:
“立刻,马上,去把张承禄、邓先生,还有王都头、李押衙,都给咱家叫来,立刻,不管什么时辰,快去。”
鱼弘志此刻已顾不得宵禁,以他的权势,深夜召见心腹,无人敢拦。
很快,几名心腹被从府中各处紧急召来,包括都押衙张承禄,以及他府中唯一的智囊、以幕僚身份依附的清客邓宇哲。
书房內,烛火通明。
鱼弘志脸色灰败,將今日紫宸殿外仇士良那番话,以及自己此刻的担忧、甚至那一丝悔意,都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鱼弘志竹筒倒豆子般將今日如何奉旨调兵入宫接手防务,如何在紫宸殿外被仇士良敲打的经过,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仇士良话语中的威胁和自己此刻的后悔与恐惧。
末了,鱼弘志环视眾人,声音中带著从未有过的无助说到:
“事情就是这样,咱家…咱家当时是昏了头,被那点权柄迷了眼。
如今是骑虎难下,仇老狗绝不会善罢甘休,诸位…都说说,眼下该如何是好?”
鱼弘志此刻方寸大乱,將希望寄託於眾人。
然而,这些心腹多是武夫或依附於他的宦官,面对如此复杂的政治危局和仇士良的积威,大多面露愤慨或忧色,却无良策,只能面面相覷,最后纷纷表態:
“我等唯国公马首是瞻。”
“国公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鱼弘志看著这群人,听著他们说的话,心里更加绝望,如同坠入冰窟一样。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一直沉默坐在角落、闭目凝思的谋士邓宇哲。
此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是鱼弘志最倚重的心腹谋士,因屡试不第投靠鱼弘志,为人机敏,善谋略。
“宇哲。”鱼弘志无奈地轻唤一声,语气带著恳求的说到:
“你怎么看?你素来足智多谋,快给咱家指条明路。”
邓宇哲闻声,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明,並无慌乱。
邓宇哲起身拱手,声音清晰而冷静的说道:
“国公勿怪,学生方才並非懈怠,实是在心中推演国公眼下的处境与破局之策。”
鱼弘志精神一振立刻说到:“快讲。”
邓宇哲捋了捋鬍鬚后沉声道:
“国公今日所为,虽稍显急切,但毕竟奉的是陛下口諭!此乃最大的护身符。
仇士良再怒,也不敢公然抗旨对国公动手,否则便是自绝於陛下,自绝於法统。
此乃他最大顾忌,国公与他,表面撕破脸,实则尚有一线迴旋余地,非你死我活之局。
“但是,国公,恕学生直言,开弓没有回头箭。
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此时纵然您亲赴楚国公府负荆请罪,摇尾乞怜,甘愿俯首听命,也已无太大意义,反而自坠声势。
国公当比学生更清楚仇公性子和手段,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被体面地外放出京,去某个富庶藩镇做个监军宦官,远离中枢,了此残生。”
邓宇哲故意停下,没有说坏的结果是什么,但鱼弘志已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仿佛看到了自己暴毙街头或意外身亡的结局。
“那…那该如何?”鱼弘志声音乾涩。
“学生以为,国公如今已无退路,唯有向前。”邓宇哲声音冷静的说道:
“仇士良的反扑,必在旦夕之间,其手段无非是借其掌控的三大利器:神策左军、枢密院、內侍省。”
“左军乃其根本,势力盘根错节,我们暂时无法撼动。
只能严控右军,枕戈待旦,使其投鼠忌器。”
“枢密院,此为关键。”邓宇哲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仇士良虽兼知枢密,但枢密院並非铁板一块。
国公別忘了,陛下登基时新任命的另一位知枢密使马元贄马公公。
此人乃陛下潜邸旧人,心腹近侍。
只因资歷、势力不如仇士良,如今在枢密院被压製得厉害,处境艰难,鬱郁不得志。
国公若能雪中送炭,暗中助其一臂之力,助其在枢密院站稳脚跟,甚至分权。
马元贄必感念国公恩德,自会与国公结盟,成为国公在枢密院的奥援。
更关键的是,他是陛下身边旧人,若能在陛下面前为国公美言几句,其分量,绝非旁人可比。
介时国公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未必不能后来居上,压过仇士良。”
鱼弘志眼睛一亮,这確实是一条未曾想过的路子,他示意邓宇哲继续。
“至於內侍省。”邓宇哲声音压低说到:
“內侍监之位,自刘弘逸、薛季棱伏诛后,一直空缺。
陛下登基日浅,多居於紫宸殿理政,对宫中人事尚未完全梳理。
仇士良为独揽大权,必然刻意压制,竟未主动提请陛下任命新內侍监,此乃国公天赐良机。”
“国公可向陛下举荐一人,此人需满足三点:一,资歷深厚,背景深厚最好出自宦官世家;二,能力手腕不缺;三,也是最重要的——必须与仇士良有旧怨,绝不可能倒向仇士良!”邓宇哲目光灼灼地看著鱼弘志。
鱼弘志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名字,脱口而出:“杨钦义?”
“正是。”邓宇哲抚掌说到:
“杨钦义出身宦官名门杨氏,歷宪、穆、敬、文数朝,曾镇守淮南重镇多年,功勋卓著。
前番被调回京,本有望升任知枢密院事,却被仇士良以外镇不宜骤掌中枢为由,硬生生驳回,只得悻悻返回淮南任监军。
此乃深仇,国公若能举荐他入主內侍监,一则交好杨氏这一宦官大族,二则与杨钦义结下生死同盟!三则…”他声音压得更低说到:
“杨钦义与即將入京的宰相李德裕交情匪浅,此虽是一把双刃剑,但未尝不可借李相之力,制衡仇士良在朝堂的势力。”
鱼弘志听得心潮澎湃,连连点头:“妙,甚妙,那另一內侍监之位?”
旁边其他宦官武將心腹呆呆的看著二人。
邓宇哲微微摇头道:
“国公,当务之急是拿下关键位置,结好强援。
另一內侍监之位,若陛下信任国公,国公可自领,若陛下有所顾虑,不如暂且让出,或举荐一位可靠但非核心之人,以安陛下之心。
关键在於,国公需要继续贏取陛下的信任。”邓宇哲看向鱼弘志问到:
“学生记得国公曾言,陛下仁德,且颇重顏面?”
“不错。”鱼弘志眼睛一亮说到。
“国子监清苦,前日问政,陛下曾流露增补学粮之意,然国用艰难,恐一时难行。”邓宇哲眼中闪著算计的光芒说到:
“国公何不以陛下名义,自掏腰包或以右军节省之资,为陛下分忧,向国子监捐赠一笔丰厚钱粮?
助其修缮学舍、增补膏火、购置典籍,此乃响应圣意,为国储才,此乃为陛下扬名,解陛下之忧,岂能不悦?
士林清议,亦会对国公有所改观。”
“其二,陛下追封生母宣懿皇太后,无论出於法统还是孝思,廉氏一族地位必隨之水涨船高。
国公可著意交好廉恭甫等廉家核心人物,雪中送炭也好,锦上添也罢,务必让廉家感受到国公的善意。
枕边风与亲族情,有时比朝堂奏疏更有效力。”
邓宇哲最后总结道:
“至於其他,无非兵来將挡,水来土掩。
仇士良纵然势大,也非无懈可击。
只要国公抓住陛下信任、结好关键人物如马元贄、杨钦义、稳固右军根基、再以財货名声收买人心如国子监、廉家,稳住阵脚,静待其变,未必不能反败为胜。”
鱼弘志听完,如同醍醐灌顶,心中的慌乱被一扫而空。
鱼弘志猛地一拍大腿说道:
“好,宇哲真乃吾之子房。就依此计而行。
宇哲,你立即以咱家名义,秘密联络马元贄,表达结盟之意,並全力助他在枢密院打开局面。
国子监捐赠之事,也由你亲自操办,务必办得漂亮,所需钱帛,儘管从咱家私库支取。”
鱼弘志转向张承禄和其他將领说道:
“承禄,诸位將军,右军乃咱家根基,尔等立刻返回右军各营,务必给咱家牢牢掌控住军心。
尤其是今日调入宫中的周宝、高駢等部,更要恩威並施,確保他们死心塌地,最后盯紧左军动向。”
“诸位放心,只要过了此关,咱家绝不会忘了诸位的功劳。
富贵荣华,与诸公共享。”
“喏,愿为国公效死。”眾人轰然应诺,精神为之一振,纷纷领命退下。
书房內只剩下鱼弘志和张承禄。
鱼弘志脸上的兴奋稍敛,压低声音问道:
“承禄,之前让你派人盯著陈王那边,左军的护卫情况,还有陈王本人,打探清楚了吗?”
这是鱼弘志埋下的另一条暗线。
张承禄面色凝重地回稟道:
“回国公,左军明哨暗桩的布防排班、换岗规律,已大致摸清,確实森严。
但有一点极为蹊蹺,我们的人扮作香客、货郎,在那道观內外蹲守多日。
甚至…甚至冒险买通了一个火工道人,潜入內院搜寻。”
张承禄脸上露出极度的困惑和一丝不解的说到:
“里里外外,连柴房都翻遍了,根本不见陈王踪影。
观中只有几个老迈道士和左军看守,並且都说陈王潜心修道,不见外客。”
鱼弘志闻言,瞳孔猛地一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身体猛地一晃,他颓然跌坐在胡床上,喃喃道:
“…果然…果然如此…让他们回来吧,不必再探了。”
张承禄惊疑不定:“国公您的意思是?仇士良他…他怎么敢?”
“他怎么不敢?”鱼弘志惨然一笑,声音陡然拔高说道:
“我早该想到的,以仇老狗那斩草除根、心狠手辣的性子,又岂会留下李成美这个前太子、曾经的帝位竞爭者?
更何况李成美这个小儿早已被废为庶人,无声无息地病故或失踪,在清修道观多么顺理成章?
这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可笑我还想把这作为一条路。
现在看来,他怕是早就料理乾净了,就等著看谁去查呢。”
鱼弘志猛地攥紧拳头,然后一字一句道:
“看来咱家真的只剩宇哲说那一条路了,正式与仇士良彻底撕破脸、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路。”
与此同时,楚国公府。
同样灯火通明,仇士良端坐於主位,下首,数名心腹肃立,皆是他在神策左军、內侍省和枢密院的核心班底:
神策左军都知兵马使仇公武、神策左军押衙王茂玄、內侍省少监俱玄真、御史中丞李回、枢密院承旨李惟贞。
仇士良脸上已无丝毫在紫宸殿时的平和,只剩下了阴冷。
仇士良將鱼弘志如何“假借圣意”、调兵入宫、染指紫宸蓬莱防务之事简略道出,语气平淡,却让在场眾人感到话中刺骨的杀意。
“事情就是如此,”仇士良的声音冰冷的说到:
“原本咱家念在同为內侍,並且同为神策军中尉,又念其拥立陛下之初略有微功。
並未將这死胖子放在眼里,更懒得费心对付他奈何…”
仇士良眼中充满寒光的说到:
“此獠狼子野心,竟敢利用陛下一时兴起,擅调右军,染指宫禁核心,行此僭越夺权之举。
既然他自己跳出来找死,那就怨不得咱家心狠手辣,送他上路了。”
仇士良顿了顿,拋出一个更令人心悸的消息:
“而且,此人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前日,咱家刚接到密报,那座安置废庶人李成美『清修』的道观,竟有不明身份之人多次窥探,打听废庶人的情况。
咱家正派人追查这幕后指使…如今看来,也不必查了。”
仇士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后说道:
“定是这死胖子鱼弘志,他想拿废庶人做文章,给咱家上眼药?哼,痴心妄想。
这个死胖子这是自己把绞索套在了脖子上,找死啊。”
“诸位,”仇士良目光扫过眾人后说道:
“听咱家之计行事,务必周密,一击必杀,將鱼弘志及其党羽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有任何疏漏或补充之处,待咱家说完,尽可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