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高崇文

  紫宸殿內,李炎端坐御案之后,依照仇士良留下的纸条建议,不疾不徐地將剩余奏疏一一硃批完毕。
  李炎搁下硃笔,侧耳倾听殿外动静。
  除了远处宫苑更夫悠长的梆子声,只有夜风吹过檐角的呜咽,並无预想中的喧囂或兵甲碰撞的异响。
  “果然沉得住气。”李炎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无声低语到:
  “不愧是甘露旧事中杀伐决断、又能全身而退的权宦巨擘。
  这份隱忍,这份权衡利弊后迅速做出的决断,仇士良,你確实没让朕失望。”
  这份城府,正是李炎需要的,一个足够狡猾、足够能忍的仇士良,才能將鱼弘志这头贪婪的蠢猪有更多的动作。
  李炎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对侍立的內侍吩咐:
  “摆驾蓬莱殿。”
  回到蓬莱殿,李炎並未如常更衣就寢,他屏退了所有宫人,只身一人,和衣斜倚在殿內临窗的坐榻上。
  殿门紧闭,殿內一片死寂,唯有长明灯偶尔的噼啪声。
  李炎闭上双眼,仿佛闭目养神,实则將全部心神都凝聚於双耳,捕捉著殿外夜色中的每一丝异响。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殿外,只有巡逻士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鎧甲鳞片隨著步伐有节奏地轻微碰撞,发出持续的、带著金属质感的“沙…沙…嚓…”声。
  还夹杂著远处宫门换岗时低沉的號令应答。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一切平静得如同每一个普通的宫禁之夜。
  不知过了多久,李炎缓缓睁开眼,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鬆开了。
  李炎確定了仇士良选择了按兵不动,选择了更阴险的文斗,这局面,正是他想看到的。
  李炎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推开了紧闭的殿门。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在殿门口值守的,正是今日演武胜出的守將高駢。
  他身披鱼鳞甲姿,笔直按刀肃立,目光警惕地扫视著四周。
  听到门响,见皇帝深夜出殿,高駢立刻躬身行礼:“陛下。”
  李炎目光扫过高駢年轻而精悍的面容,又望向庭院中其他在月色下持戟巡逻、身影挺拔的右军士兵。
  李炎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对侍立在殿外廊下隨时听唤的一名內侍招了招手。
  內侍连忙小跑过来躬身听命。
  “更深露重,天气严寒,”李炎的声音清晰而温和,又带著对士卒的体恤说到:
  “將士们护卫朕躬,甚是辛苦,你去尚食局,传朕口諭,命御厨即刻熬製上好的羊肉羹汤,多加些胡椒、薑片驱寒。
  熬好后,速速送来,赏赐给今夜在蓬莱殿及紫宸殿区域当值的所有將士,暖暖身子。”
  李炎顿了顿,目光转向高駢,声音依旧如常的说到:
  “至於需要多少份量,高卿,你估算一下当值人数,告知於他。”
  “喏,”內侍连忙躬身领命。
  “末將领旨,谢陛下天恩。”高駢心头一热,再次抱拳,声音洪亮,带著由衷的感激。
  高駢迅速低声向內侍报出所需汤羹的大致份量。
  內侍快步离去,李炎並未立刻回殿,反而信步走下殿前台阶,在冰冷的宫砖上踱了几步。
  李炎负手而立,仰头望向那轮悬掛於漆黑天幕中的皎洁明月。
  月光洒在李炎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上,片刻后,李炎仿佛想起什么,转头唤道:
  “高卿,过来。”
  高駢立刻按刀上前,再次躬身:“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李炎转过身,目光落在高駢身上,带著一种审视与欣赏的意味说到:
  “高卿今日骑射精绝,箭落飞鳶,朕印象深刻,不知祖籍何处?家中尚有何人?”
  高駢垂首,恭敬答道:
  “回稟陛下,臣出身渤海高氏,祖父讳崇文,父讳承明。”
  “渤海高氏,高崇文。”李炎声音也抬高了几分说到:
  “原来是故南平郡王之后,名门之后,更是功臣勛裔,甚好,甚好啊。
  朕尚在潁王府时,便常听闻故南平郡王的赫赫威名,外御吐蕃,屡挫其锋。
  內平西川刘辟割据,功勋卓著;坐镇西川,更是治边安民,功在社稷,真乃我大唐柱石之臣!”
  李炎的声音沉凝了几分,带著期许说到:
  “高卿,家学渊源,武艺超群,望你砥礪前行,莫负你祖父一世英名。”
  高駢听闻皇帝如此盛讚祖父功业,只觉得一股热血直衝头顶。
  祖父高崇文是他毕生的骄傲与追赶的目標,此刻被当今天子亲口提及並寄予厚望,这份殊荣与压力,让他深深躬身,声音带著的哽咽的说道:
  “陛下隆恩,铭记臣祖德,先祖功绩,臣时刻铭记於心,不敢有忘。
  臣高駢此生,定当以祖父为楷模,肝脑涂地,不负陛下期许,不负先祖威名!”
  “嗯,很好。”李炎微微頷首,他隨后先长长嘆息一声,目光投向西北方无垠的夜空,语气中充满了沉痛与追思说到:
  “可惜啊,自天宝安史逆贼作乱以来,我大唐先失陇右,再陷河湟。
  吐蕃铁蹄践踏故土,河西走廊断绝,此诚国家之耻,社稷之痛。
  国事艰难,朕每每思之,夙夜难安啊,值此国难之际,朕尤思卫、霍那般擎天保驾之良將啊。”
  李炎的声音低沉,其中充满了沉痛与期盼。
  高駢听得胸中激盪,一股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豪情直衝胸臆,他立刻朗声道:
  “陛下勿忧,陛下承天景命,英明神武,登基以来,罢庸相,擢贤能,介时整军备,士民归心,假以时日,必能重振天威,收復故土。
  中兴大唐指日可待,臣虽駑钝,愿为陛下手中利剑,涤盪妖氛,復我河山,陇右河湟,必有重归王化之日。”
  这番话高駢说得鏗鏘有力,既是对皇帝的恭维与信心,也包含著他身为將门子弟的热血与抱负。
  李炎闻言收回远眺的目光,落在高駢年轻但充满锐气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激赏,隨即化作一种近乎承诺的郑重说到:
  “好,高卿有此雄心壮志,朕心甚慰,待我大唐秣马厉兵,收復陇右河湟之日。
  朕必以高卿为將,统率王师,踏破贺兰山闕,復我河山,扬我国威,望卿勿负此言。”
  “末將,万死不辞。”高駢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重重叩首。
  李炎伸手虚扶:“起来吧。”
  李炎脸上的沉重似乎被这豪情驱散了些,仿佛忽然转了兴致,带著一丝文人雅士的閒適,问道:
  “对了,高卿可曾读过七绝圣手王昌龄的诗句?”
  高駢稍愣,隨即恭敬道:
  “回陛下,臣读过一些,不知陛下所言是哪一首名篇?”
  李炎负手而立,仰望明月,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月夜下缓缓吟诵: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將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李炎吟罢,转头看向高駢,目光深邃的说到:
  “此诗雄浑悲壮,道尽边关將士卫国之心,高卿可知,这龙城飞將,所指何人?”
  高駢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回陛下,依末將浅见,龙城当指长平烈侯卫青奇袭龙城之壮举,
  飞將则是指威震匈奴、被誉为飞將军的李广。”
  “不错。”李炎讚许地点点头,隨即话锋一转,带著一种分享读书心得的口吻说道:
  “朕这个人,最喜读史书故事,尤好与人品评其中人物得失。高卿可愿听朕絮叨几句?”
  “末將洗耳恭听,能得陛下教诲,是末將的福分。”高駢连忙应道,心中却隱隱觉得,陛下刚才提到这两位汉朝名將,绝非偶然。
  李炎负手踱了两步,声音平和的说道:
  “那飞將军李广,一生驍勇,威震边陲,然终其一生,竟未能封侯。高卿可知其中缘由?”
  高駢沉吟道:
  “史书多言李將军数奇,或言其治军宽缓,末將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李炎停下脚步说道:
  “其一,他站错了队,前汉景帝年间,七国之乱时,李广为驍骑都尉,隨太尉周亚夫平叛。
  在协助梁王刘武守卫睢阳时,他竟私下接受了梁王颁授的將军印。”
  李炎顿了顿,看向高駢,语气带著深意说道:
  “那梁王刘武,在彼时是何等地位?他仗著竇太后宠爱,对帝位心存覬覦。
  景帝削藩,意欲传位於己子,岂容他人染指?
  李广此举,无异於在帝位传承这等泼天大事上,旗帜不明。
  纵使他在昌邑城下夺旗斩將立下大功,景帝心中这根刺已生,岂能容他封侯?”
  李炎的声音带著一种洞悉权力本质的冰冷:
  “其二,他看不清时势,到了武帝朝,他依旧不改其性。
  最后一次隨大將军卫青出征,因迷路失期,不愿受刀笔吏之辱而自刎。
  固然刚烈,却也失之迂阔,若他能看清武帝对卫霍的绝对信任,收敛锋芒,未必没有戴罪立功、东山再起之机。”
  李炎话锋一转,又提起了周亚夫:
  “再说那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功高盖世。
  然其晚年,屡办昏聵之事,最要命的是他忘了为臣的本分,分不清自己是谁。”
  “汉景帝晚年,欲封皇后之兄王信为侯,试探周亚夫。
  周亚夫搬出汉高祖『非刘氏不王,非有功不侯』的旧制,直言反对,景帝默然不快。
  后来,匈奴王徐卢等五人降汉,景帝欲封侯以招徠后来者。
  周亚夫再次激烈反对,认为降者不忠,封侯无以示天下。
  景帝这次不再容忍,斥其迂不可用,强行封侯。
  周亚夫竟因此称病不朝,君臣嫌隙已深。”
  “最致命的一击是在在景帝赐宴。
  景帝或许想给这位老臣最后一次机会。
  宴席之上,独独不给周亚夫放置筷子。
  这本是帝王含蓄的警示,提醒他需收敛锋芒,学会顺从。
  可周亚夫呢?他竟认为是羞辱,愤然离席,毫无臣子之礼。
  景帝望著他负气而去的背影,只冷冷说了一句:『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这句话,已判了周亚夫政治上的死刑。”
  “再后来,其子私购五百甲盾做为陪葬明器,被人告发说谋反。
  此事若放在简在帝心之时,或可大事化小。
  但此时的周亚夫,早已恶了景帝,失去圣心。
  廷尉责问:『君侯欲反地下乎?』周亚夫性情刚烈,不堪受辱,绝食五日,呕血而死。”
  李炎的声音带著冰冷看向高駢说到:
  “高卿你看,李广受梁王印,是看不清朝堂大势,站错了位置。
  周亚夫屡顶君王,负气离席,是忘了君臣尊卑,恃功而骄。
  更有他早年细柳营治军,只闻將军令,不识天子詔,虽显其治军之严,却也早早埋下了刚而犯上的祸根。
  凡此种种,皆因他们未能真正明白,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道理。
  高卿,你说,朕读史至此,所思所想,是否有些道理?”
  高駢早已听得脊背发凉,陛下哪里是在谈论古人?
  这分明是借古喻今,字字句句,皆是敲打与警示,站队、看清时势、简在帝心、知进退、察天心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联想到今夜右军突然调入禁宫这敏感无比的差事,联想到仇、鱼两位权阉的明爭暗斗,高駢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衝头顶。
  高駢连忙躬身,声音带著前所未有的郑重说到:
  “陛下圣明烛照,洞悉古今,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为將者,忠君报国乃本分,更需明辨大势,谨守臣节,知所进退。
  陛下所言,更是句句金玉良言,臣必当铭记於心,时刻警醒。”
  李炎看著高駢的反应,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李炎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那番沉重的歷史教训只是隨性而谈:
  “好了,不过是些閒谈罢了,夜已深沉,朕也乏了,该歇息了。
  这些史事,改日再聊吧,高卿值夜,辛苦了。”
  说罢,不再看高駢,转身径直向殿內走去。
  “臣恭送陛下,陛下安寢。”高駢深深躬身,直到殿门关闭,才缓缓直起身,望著那紧闭的殿门,心潮久久难以平静,此时他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寒风吹过,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皇帝那番看似隨意的话语,如同重锤,反覆敲击在高駢的心头。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先前那內侍领著尚食局的一队帮役,抬著几口热气腾腾的大桶回来了。
  浓郁的羊肉混合著薑片、胡椒的辛香瞬间驱散了夜的寒冷。
  “高將军,陛下赏赐的热羹汤送到了!”內侍尖声通稟。
  高駢收敛心神,立刻指挥手下士兵:
  “快,分批轮换,速速领用陛下恩赏,莫要冷了。”
  高駢同时派人通知在紫宸殿及附近区域巡逻的右军士兵,轮流前来。
  士兵们排著队,热气腾腾、油闪亮的肉羹被舀入粗陶碗中。
  这汤出自专为皇帝烹调的御厨之手,用料之精,滋味之鲜美,是这些普通军汉平生从未尝过的。
  他们捧著热汤,小口啜饮著,暖流从喉咙一直熨帖到肠胃,驱散了深秋的寒意,更让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荣耀感。
  “嘖嘖,这汤真鲜啊,不愧是给圣人做饭的御厨熬的。”
  “还有这肉,真捨得放,又香又烂。”
  “值了值了,跟著陛下护卫,晚上还有尚食局的热汤喝,这待遇,以前想都不敢想。”
  “谁说不是呢,以前站岗,冻得手脚发麻,哪有过这热乎东西?陛下真是仁德。”
  “嘘,小声点,別惊扰了陛下安寢。”
  “对对对,不过这汤是真香,我得好好品品,这辈子头一回吃御厨的手艺。”
  “是极是极,跟著陛下,有奔头。”
  士兵们围在一起,一边小心翼翼地吹著热气,一边压抑著兴奋低声议论著,脸上洋溢著激动与满足。
  寒冷的深夜,一碗出自尚食局、象徵无上恩宠的御赐热汤,其收买人心的效果,远超千言万语和金银赏赐。
  高駢看著手下將士们捧著碗,脸上那纯粹的、因一碗御赐热汤而焕发出的光彩。
  再回想起殿前陛下那番閒谈,心中百感交集,只能默默地喝了一口手中的热羹。
  蓬莱殿內,李炎和衣躺在宽大的御榻上,殿內一片漆黑,听著殿外士兵们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议论声,碗勺碰撞的轻微声响。
  李炎闭著眼,嘴角却微微向上弯起露出笑容,他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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