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国子监之行(五)二合一
问政结束,监生们怀著巨大的使命感退去润色文章。
李炎並未立刻起驾,而是依照前言,在明伦堂偏殿接见了那批外国留学生。
留学生们在郑覃引领下,按国別依次上前覲见,行本邦或学习的大礼,神情恭敬中带著激动。
“尔等远涉重洋,负笈求学,朕心甚慰。”李炎语气和煦说到:
“尔邦风土人情、物產技艺,与我中华有何异同?可择其特色者,为朕言之。”
新罗学子率先开口,盛讚大唐衣冠文物,並介绍新罗盛產人参、纸张精良,以及独特的郎道精神。
渤海学子则介绍其地处苦寒,然多產貂皮、骏马、海东青,並学习唐制建立了五京。
吐蕃学子(虽两国交战,但文化交流未绝)则谨慎地谈及高原风貌、氂牛青稞及佛教传播。
南詔学子介绍了滇地山川壮丽、物產丰饶(如普洱茶、药材),以及独特的詔文化。
最后轮到了倭国留学生。
为首的遣唐使留学生的头井上仁深深低下,用略显生硬但极其恭敬的汉语道:
“下国小邦,僻居海岛,仰慕天朝上国,犹如葵藿倾阳!敝国…敝国贫瘠,无甚可称道之物。
唯…唯知效仿天朝典章制度,学习圣贤文章,以沐王化。
天皇陛下亦常遣使,奉表称臣,献上些许土宜(地方特產),如珍珠、硫磺、倭刀(日本刀)、漆器等物,虽粗陋不堪,实乃一片赤诚孝心,伏乞天朝圣皇陛下不弃!”
井上仁姿態放得极低,言辞极尽谦卑。
李炎听著,脸上保持著得体的微笑,心中却波澜起伏:
倭刀未来千年血仇的兵器源头之一啊,硫磺嗯,这倒真是战略物资。
姿態放得这么低?呵,白江口的教训果然深刻。
不过,这恭敬的表象下,那颗学习、模仿、最终妄图取而代之的野心,可从未改变过。
李炎的手指却在御座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声音带著一丝探究的意味:
“嗯,朕倒是想起一桩旧事。前隋煬帝年间,尔邦曾遣使名曰小野妹子者入朝。
彼时国书之中,似有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之语?”
李炎顿了顿,目光如平静的湖面,注视著眼前这位倭国留学生的头,语气听不出喜怒:
“朕颇好奇,尔邦后世,对此人、此论,作何评价?
今日尔等身在长安,学我大唐礼仪文章,心中又如何看待这日出、日没之说?”
这问题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在偏殿內激起无声的涟漪!空气仿佛凝滯了。
那倭国留学的头井上仁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井上仁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大唐皇帝,竟对百多年前那段充满外交试探(甚至可以说是冒犯)的旧事知之甚详,还在此刻当眾问起!这简直是诛心之问!
井上仁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將头埋到地板上,声音带著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极力保持著清晰:
“陛…陛下圣明烛照,无所不知!小野…小野妹子確係敝国前代遣隋使。
至於国书所言日出、日没之语…”
井上仁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措辞,最终带著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低声道:
“此…此乃彼时使臣身处化外,不识天朝威仪之浩荡,妄自尊大之言!
实属荒谬绝伦,大逆不道,此论在敝国,多为后世引为教训,警醒使臣务必恪守臣礼,尊奉上邦!
绝…绝非主流之见!至於小野妹子其人…”
井上仁再次停顿,声音更低:
“其…其心或有慕华之诚,然出此狂悖之言,於邦交有损,於敝国…於敝国顏面亦是无光。
后世论及,多…多讳言其失,或仅称其沟通之功,对其日出之论,实难称道,只能…只能说是假话虚饰,以全其名罢了。
今日吾辈得沐天朝王化,更知大唐如日月当空,光被四表,区区海岛,焉敢妄称日出?唯有永世臣服,虔心向化!”
这一番话,几乎將小野妹子和日出论踩到了尘埃里,更是將倭国的姿態放到了最低点。
为了活命和前途,井上仁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切割歷史,迎合大唐皇帝的潜在情绪。
李炎静静地听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李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扫过这倭国留学生因极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忽然又淡淡地问了一句:
“我大唐如此之好,尔等思国否?”
这看似隨意的一问,却比刚才更致命!
思乡是人之常情,但若在刚刚批判了本国歷史英雄之后,回答思念,是否显得对大唐不够忠诚?
若回答不思,又是否显得过於諂媚虚偽?
那井上仁猛地一窒,隨即几乎是福至心灵,他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著极度崇拜与沉醉的神情,大声道:
“陛下!此间乐!唯见煌煌天威,泱泱文治,沐浴圣化,如登春台!
日日得闻圣贤之道,时时感念陛下隆恩。此间之乐,令吾等浑然忘归,何思之有!”
井上仁直接化用了乐不思蜀的典故,表达得极其露骨,却也异常真诚。
此时李炎內心:
呵,好一个此间乐不思!反应倒是快,马屁拍得震天响。
看来是个铁桿的亲唐派,或者说,是个极其识时务的聪明人。也罢,这种人,留著或许比那些死硬的更有用?
在场诸人对李炎与井上仁的对话反应不一。
仇士良原本就对倭国弹丸小国不甚在意,此刻看到皇帝对百年前的旧事如数家珍(更印证了其记仇的心性),又亲耳听到这倭人將本国先贤踩得一文不值,最后更是献上乐不思蜀諂媚之词。
仇士良心中暗思:陛下果然只是厌恶其昔年狂妄,又喜其今日之驯服,这倭人如此识相,倒省了麻烦,看来陛下对咱家所言非虚,確是一时意气。
仇士良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倭人卑微姿態的轻蔑。
鱼弘志此时小眼睛眯著,脸上堆著笑,心中却在飞速盘算:
此间乐不思?嘖,这倭奴倒是会说话,拍得陛下龙心愉悦了吧?
看来陛下今日心情不错,嗯既然这倭人如此上道,哄得陛下高兴,那咱家之前想的那些小动作。
暂时倒也不必用在他身上了,不过嘛,其他那些倭人…呵呵,若是有人不识相,或者陛下哪天又想起来了。
鱼弘志看向其他几个倭国留学生的眼神,带著一丝审视和算计。
郑覃作为国子监祭酒,他对留学生的表现更关注其学问和礼仪。
这倭国的井上仁急智和口才让郑覃有些意外,虽然言辞过於諂媚,但能在皇帝威压下应对得体,也算难得。
郑覃微微頷首,心中评价:
此子机变有余,然气节,有待商榷,不过,倒是个能在大唐立足的料子。
陈夷直、王起他们更关注的是皇帝对典故的熟悉和那看似隨意却暗藏机锋的问话方式。
陈夷直心中暗赞:
陛下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更善以言语试臣下之心,此非寻常帝王所能为。
王起则想的是:
这倭国史事颇为冷僻,陛下竟也知晓?看来宫中典籍,陛下涉猎甚广。
他们对倭人卑微的姿態倒不意外,天朝上国,四夷宾服,理当如此。
其他留学生(新罗、渤海等)他们看著那倭国的井上仁在皇帝面前大放异彩。
尤其是最后那句响亮的此间乐不思,引得皇帝似乎微微頷首,眼中都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羡慕甚至一丝嫉妒。
能得到大唐天子当面的垂询和认可(至少在表面上看是如此),这是何等荣耀!
他们心中暗暗发誓,自己也要更加努力表现,爭取在皇帝心中留下印象。
李炎看著眼前这忠心耿耿的倭井上仁,以及他身后那几个同样伏低身体、噤若寒蝉的同胞,终於淡淡一笑,挥了挥手:
“尔邦有向学慕化之心,朕已知晓。望尔等勤学精进,將天朝文教广布东瀛,不负此行。”
“谢陛下天恩!”倭国留学生们如蒙大赦,再拜叩首,才小心翼翼地躬身退了出去,那井上仁退下时,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一片。
接见完毕,李炎起身,走出明伦堂时,长安城已笼罩在暮色之中,残阳如血,映照著国子监古朴的屋檐和远处巍峨的宫闕。
“回宫。”李炎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金吾卫开道,仪仗再起,右军扈从的铁甲在暮色中更显森冷。
仇士良和鱼弘志一左一右,护卫著鑾驾,在渐起的寒风中,向著那座象徵著无上权力也的大明宫,缓缓归去。
鑾驾穿过重重宫门,碾过熟悉的宫道,最终停在了紫宸殿前。
暮色四合,宫灯已经亮起,李炎在仇士良和鱼弘志一左一右的虚扶下步下车輦。
“今日诸卿隨行辛苦,天色已晚,且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李炎的声音带著温和,目光扫过隨行的陈夷行、王起、郑覃等官员,最后落在仇、鱼二人身上。
“臣等(老奴)告退,陛下亦请保重圣躬。”眾人齐齐躬身行礼。
官员们依序告退。崔郸、王起等人带著对今日问政的感慨与对皇帝印象的重新评估离去。
郑覃则步履匆匆,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督促监生们润色奏疏,確保三日后呈递的是精华之言。
就在鱼弘志也准备隨著人流退下时,李炎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韩国公且留步。”
鱼弘志肥胖的身躯立刻定住,脸上瞬间堆起无比恭顺的笑容,趋前几步,深深弯下腰去:“老奴在,陛下有何吩咐?”
李炎看著他,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今日右神策军沿途护卫及监內警戒,安排得甚为妥当,將士精神饱满,队列齐整,朕心甚慰。韩国公统军有方,辛苦了。”
鱼弘志心中狂喜,如同三伏天喝了冰酪浆般畅快,腰弯得更低,声音带著激动的颤抖:“陛下谬讚!护卫圣驾周全乃老奴与右军儿郎本分!能得陛下金口一赞,老奴与右军上下皆感念天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鱼弘志一边表忠心,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尚未完全离开的仇士良。
只见仇士良脚步微顿,侧脸在宫灯映照下显得格外冷硬,却並未回头。
李炎微微頷首,语气平淡却说到:
“嗯。明日朝会后,韩国公来紫宸殿一趟,朕有些话要对你说。今日且先回去好生歇息。”
“喏!老奴遵旨,谢陛下恩典,老奴告退。明日定当准时覲见!”
鱼弘志强压著心头的狂喜和巨大的好奇,深深一揖,倒退几步,方才转身离去。
那宽厚的背影在宫灯的拖曳下,竟透出几分志得意满的轻快。
鱼弘志坐在回府的马车中,车轮碾过宫道的声响在他耳中都仿佛变成了美妙的乐章。
鱼弘志肥胖的脸上笑容抑制不住地绽开。
果然!主动请缨护卫、卖力表现是对的是对的,还特意在仇士良那老狗面前夸讚。(这是鱼弘志自认为的)
陛下看到了咱的忠心与能力!明日单独召见。
会是什么事?难道是要重用我右军?分他仇士良的权柄?
又或是因为那今日偷听到的陛下对倭人的厌恶,想让我去办点特別的事?
还是…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翻腾,不管是什么,这都是天大的机会!
只要抓住陛下的心思,嘿嘿,仇士良,你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鱼弘志越想越兴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著车厢壁,眼中闪烁著贪婪与野心的光芒。
车驾驶过寂静的皇城街道,鱼弘志甚至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望向楚国公府那灯火辉煌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陈夷行並未直接回府,而是回到了自己的中书侍郎值房。很快,得到消息的郑覃、李绅、李让夷等李党核心人物便悄然匯聚於此。
烛光下,陈夷行將今日国子监问政的详细经过,特別是皇帝对各位监生发言的反应、神態、点评,以及最后对留学生(尤其是倭国)的微妙態度,一一复述。
“文饶公入京在即,陛下今日之表现,诸位以为如何?”陈夷行环视眾人问道。
郑覃首先开口,难掩兴奋:
“陛下虚怀若谷,纳言如流,虽未当场决断,然其倾听之专注,鼓励之真诚,尤对王衍漕运之议流露讚许,足见其心向实务,绝非空谈道德之辈!此正合文饶公施政之要!”
李绅捻须沉吟说到:
“更难得的是陛下那份沉稳,面对程武那等近乎指斥神策军的狂言,竟能不露异色,反以忠勇可嘉勉之。
这份养气功夫,这份对大局的掌控,绝非寻常天子能有。
依我看,陛下心中自有丘壑,只是时机未到,引而不发。”
李让夷补充道:
“还有对倭国留学生的態度,陛下那一瞬的异色虽快,却绝非作偽。
此中或有深意?是否预示陛下对外邦,尤其东瀛,有不同於以往的方略?”
陈夷行眼中精光闪烁,总结道:
“诸位所见略同。陛下今日所为,一显其求才纳諫、务实重效之明君气象,二显其深沉隱忍、掌控全局之帝王心术。
待文饶公入朝,君臣相得,整肃吏治,经略財政,削平藩镇,中兴之业,或可期也,吾辈当尽心辅弼,静待时机!
眾人闻言,皆露喜色,仿佛看到了李党重掌朝纲、大展宏图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