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叩闕(下)

  此言一出,下方监生群中顿时一阵骚动。
  皇帝肯听,这已是意外之喜。
  很快,以崔琰、程武、王衍为首的三人被推举出来,整理衣冠,强压著激动与忐忑,在神策军锐士的严密“护送”下,登上了丹凤门城楼。
  城楼之上,寒风更劲。
  崔琰强忍著对仇士良那冰冷目光的惧意,挺直腰板,將奏疏中痛陈宦官专权、罢黜贤相、十日治丧违礼等事,慷慨激昂地复述了一遍。
  程武则补充了朝野对朋党倾轧、国事维艰的忧虑。
  王衍言辞较为克制,但亦恳请皇帝亲贤臣,远小人,恢復宰辅应有的权责。
  李炎静静地听著,脸上看不出喜怒,待三人言毕,他才缓缓开口:
  “尔等所言,朕已知悉。
  罢相之事,乃因杨嗣復、李珏二人结党营私,依附宫闈,有负朕望,此乃国法处置,无关私怨!
  至於朝中用人之道,朕自有考量,李德裕乃名臣之后,勛著方镇,朕召其入朝,正是为破朋党之弊,整肃纲纪。
  十日治丧,乃因国事维艰,强藩环伺,不得已而行非常之策,只为社稷安稳,绝无轻慢先帝之心。此中情由,非尔等身处书斋所能尽知!”
  李炎的声音带著不容置疑的权威,直接定下调子,否定了监生们对罢相不公的指控,也堵住了他们攻击李德裕入朝的口实,解释了十日治丧缘由。
  李炎目光扫过城下黑压压的人头,语气转为语重心长大声说到:
  “尔等忧心国事,其情可悯,然,聚眾叩闕,胁迫君父,此非忠臣谋国之道,更非圣贤所授。
  今日之事,朕念尔等初犯,且出於公心,不予深究。”
  这话让城上城下的监生都鬆了一口气。
  李炎紧接著拋出了真正的安抚与橄欖枝:
  “尔等既言心繫国是,欲献忠言,朕便给尔等这个机会!明日常朝之后……不后日,朕亲临国子监於明伦堂前,问政於诸生。
  尔等有何治国安邦之策,济世救民之方,皆可当面向朕陈情,朕洗耳恭听。
  若所言有理有据,切中时弊,朕必择善而从!”
  亲临国子监问政!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城上被推举上来的崔琰、程武、王衍三人,以及城下所有监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崔琰、程武等人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著震惊、狂喜和一丝茫然。
  他们叩闕上书,已做好了被问罪甚至流血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竟换来了皇帝亲临国子监、当面问政。
  自古以来,哪有皇帝亲临最高学府,直面普通监生问政的道理?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殊荣与恩典!
  巨大的惊喜瞬间衝垮了之前的悲愤与绝望。
  所有的不满、委屈,仿佛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高层面的回应和重视!
  “陛下圣明!”
  “吾皇万岁!”
  崔琰三人激动得声音发颤,率先跪伏在地。
  城下数百监生更是齐刷刷叩首,山呼万岁之声震彻云霄,带著发自肺腑的感激与臣服。
  那清君侧的口號,早已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连外围紧张戒备的杨虞卿等官员,也全都愣住了。
  陛下这这招以退为进,化干戈为玉帛,实在是高明!
  仇士良和鱼弘志站在李炎身后,脸色变幻不定。
  仇士良眼中杀意未消,却也被新君这出人意料的举动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亲临国子监问政?
  这小儿皇帝,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鱼弘志,却见鱼弘志肥胖的脸上也满是惊疑,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寒风依旧凛冽,但丹凤门前的气氛,已从一触即发的爆炸边缘,诡异地转向了一种震惊过后的、带著巨大期待的凝滯。
  李炎站在高高的门楼上,俯视著下方情绪翻涌的士子,心中並无多少轻鬆。
  这只是將汹涌的暗流暂时疏导,更大的风暴,或许就在明日那场问政之中。
  李炎微微侧首,余光瞥见仇士良按在刀柄上尚未鬆开的手,和鱼弘志那深不见底的眼神。
  丹凤门下,山呼万岁的声浪渐渐平息。
  监生们脸上犹带著劫后余生的激动与对后日御前问政的巨大期待,在神策军“礼送”的目光下,互相搀扶著,有序地退去。
  城楼之上,寒风依旧。
  李炎望著监生们消失在宫门长街的尽头,缓缓转过身。
  李炎脸上那面对监生时的威严与宽和尚未完全褪去,看向身旁的仇士良,语气带著一丝徵询,也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仇公,朕如此处置,可还妥当?”
  仇士良立刻躬身,紫袍在雪地上扫过一道深痕,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陛下仁德宽宏,以圣心化解干戈,示天下以容人之量,更许国子监问政殊恩,收士子之心於无形,此乃明君圣断,老奴拜服。”
  拜服二字,仇士良说得极其自然流畅,仿佛发自肺腑。
  然而,李炎敏锐地捕捉到,仇士良低垂的眼帘下,那深潭般的眸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那不是纯粹的恭维,更像是一种重新评估猎物后的惊疑、忌惮。
  方才城楼上皇帝那番举重若轻的应对,轻描淡写便消弭了一场足以让他仇士良都焦头烂额的大风波,还顺手將清流士子的人心收拢掌中,那份掌控人心的帝王心术,绝非一个懵懂稚子所能拥有。
  这与他仇士良之前判断的那个依赖老臣、只关心旧仆道士的富贵閒人,產生了巨大的偏差。
  这背后,是巧合?还是……
  一丝冰冷的警兆,悄然在仇士良掌控一切的自信心中升起。
  “有仇公此言,朕心稍安。”李炎仿佛没看到仇士良眼底的暗流,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带著点倚重的亲近说道:
  “今日事多纷扰,耽搁了不少时辰,案上还有诸多奏疏亟待批阅,仇公,隨朕回紫宸殿吧,还有许多事,需得仇公为朕参详。”
  “老奴遵旨。”仇士良压下心头的波澜,沉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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