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牛党之谋(上)

  仇士良与鱼弘志的身影消失在蓬莱殿门外,沉重的殿门发出合拢的声响。
  李炎依旧端坐於御座之上,方才应对仇士良时那份新君初立、力求稳妥的审慎神情如瞬间褪去,只余下一抹轻鬆的表情。
  李炎端起案几上早已微凉的茶盏,指尖感受著冰凉的瓷壁,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想著方才仇士良离去前,鱼弘志那看似谦恭低垂的眼帘下,一闪而过的阴鷙与不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炎心中盪开微澜。
  “看来那流言多少是起了点效果。”李炎低声自语,嘴角微微牵起一丝弧度。
  流言不可畏,但只要对手阵营悄然的裂开了一道细纹,那么这道缝,虽细微,有时却足以致命。
  “来人,”李炎的声音恢復了帝王的沉稳:
  “传马元贄。”
  不多时,马元贄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內,跪伏在地:
  “大家。”
  “元贄,起来说话。”李炎语气温和,带著嘉许:
  “今日殿上,朕观韩国公神色,似有所感,你办差得力,朕心甚慰,那马元实差事办得也不错。”
  马元贄心中一喜,脸上却不敢表露:“奴婢分內之事,不敢居功,元实能为陛下分忧,是他的福分。”
  “嗯,”李炎微微頷首说道:
  “有功当赏,马元实那边,先给他些实在的小赏赐,金饼子也好,上用的绢帛也罢,你看著办,务必稳妥。
  告诉他,安心当差,待这阵风声彻底过去,朕记得他的功劳,日后自有重用。现在,让他把嘴闭严实了,比什么都强。”
  “喏!奴婢明白,定会办得妥帖,不露痕跡。”马元贄心领神会。
  李炎沉吟片刻,仿佛想起什么,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著点穿越者恶趣味的弧度说道:
  “对了,崔郸此人仇士良荐他入相,你私下里,替朕悄悄查查他的底细与各方势力的牵扯,越详尽越好,尤其是祖上渊源。
  朕隱约记得,北魏时倒有个叫崔季舒的名臣,胆略过人,可惜下场呵,不知这崔郸是否与那北魏拳王沾亲带故?”
  马元贄听得一愣,虽不解拳王何意,但陛下这调侃的语气和要查崔郸背景的意思却是明白的,忙应道:
  “喏!奴婢这就去详查崔侍中家世谱牒,祖宗八代都给您理清楚!”
  “还有,”李炎的神色转为郑重:
  “明日宣旨罢黜杨、李二人,召李德裕入京的詔书便会发出。
  你即刻去枢密院,打听清楚,詔书一旦发出,以最快的驛传速度,李德裕从淮南启程,最快要多久能抵达长安?给朕一个准数。”
  “是!奴婢这就去办!”马元贄知道此事关乎陛下大计,不敢怠慢。
  李炎看著他,语气放缓了些,带著关切的问道:
  “你在枢密院这几日如何?仇士良兼知枢密,他手下那些爪牙,没为难你吧?”
  马元贄脸上立刻浮现出苦色,压低声音道:
  “回大家,难!难啊!楚国公…不,仇士良的人看得太紧了!尤其是那个李惟贞,简直像条毒蛇,奴婢走到哪儿,他那双眼睛就跟到哪儿!
  枢密院进出的每一份文书,哪怕奴婢只是多看了一眼,都有人记下。
  想动点手脚,传递点紧要消息,眼下…眼下实在是不敢有大动作,生怕一个不慎,坏了陛下的大事。”
  马元贄语气里带著深深的无奈和自责。
  李炎点点头,並无责备之意:
  “朕知道了,谨慎是对的,眼下保全自身、站稳脚跟是第一要务。
  记住朕的话,活著,就有希望。枢密院的风,你只需听著,记著,暂时不必去搅动。
  朕自有办法祝你一臂之力,去吧,把朕交待的事办好。”
  “喏!奴婢告退!”马元贄深深一揖,带著满腹的差事和陛下的体谅,再次无声地退入殿角的阴影中。
  看著马元贄消失的背影,李炎紧绷了一整日、乃至登基以来十数日的心弦,终於有了一丝鬆缓的跡象。
  一股久违的轻鬆感,夹杂著巨大的期待,涌上心头。
  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暉给冰冷的宫殿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
  “摆驾,去麟德殿。”李炎起身,对侍立在旁的另一个內侍吩咐道,声音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
  麟德殿西暖阁。
  暖阁內烛火通明,炭盆烧得正旺,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梅香和点心甜香。
  阿鸞正坐在窗边的暖榻上,三岁的李峻趴在她膝头,小手指著摊开的《急就篇》,奶声奶气地跟著母亲念:
  “周千秋,赵孺卿……”
  阿鸞的声音温柔如水,耐心地纠正著孩子的发音。
  门帘轻响,宫人低声道:
  “圣人驾到。”
  阿鸞连忙带著孩子起身行礼:
  “妾身(儿臣)参见陛下。”
  “免礼。”
  李炎快步上前,扶起阿鸞,又顺手將扑过来的儿子抱了起来,掂了掂:
  “峻儿又重了些。”
  李炎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罕见的、发自內心的笑容。
  “陛下……”
  阿鸞看著李炎明显清减了些的面容和眼下淡淡的青影,眼中满是心疼:
  “国事繁巨,您要保重龙体才是。”
  阿鸞敏锐地感觉到,今日的皇帝,眉宇间少了几分沉鬱,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
  “嗯,知道了。”
  李炎抱著儿子走到榻边坐下,將李峻放在膝头,任由孩子玩著他腰间的玉佩,看著几案上还冒著热气的杏仁酪和几样精巧的素点心,笑道:
  “正好饿了。阿鸞这里的点心,总比紫宸殿的合朕胃口。”
  阿鸞亲自捧起一盏杏仁酪递给他:
  “陛下喜欢就好。这几日……您都没怎么好好用膳吧。”
  阿鸞示意乳母张氏將点心碟子往李炎面前推了推。
  李炎喝了一口温热的酪浆,甜香暖意顺著喉咙滑下,熨帖了疲惫的五臟六腑。
  李炎拿起一块莲蒸饼,掰开一小半递给眼巴巴看著的儿子,自己尝了一口,赞道:
  “还是这个味道好。”
  李炎看著阿鸞在灯下温婉的侧脸,心中涌起一阵愧疚和暖流,温声道:
  “这些时日,宫里宫外事多,冷落你和峻儿了,朕今晚就宿在这里。”
  阿鸞眼中瞬间亮起惊喜的光芒,隨即又垂下眼帘,掩去那一丝羞涩,低声道:
  “妾身这就让人准备。”
  李峻开心地拍著小手:“父皇不走!父皇不走!”
  暖阁內烛光摇曳,映照著帝妃二人低语的身影和孩童无忧的笑脸。
  窗外,长安城的暮色渐深,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而某些角落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
  京兆尹府邸密室。
  烛火在密闭的室內不安地跳动著,映照著几张或铁青或愤懣的面孔。
  京兆尹杨虞卿坐在主位,手指不断敲击著冰冷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下首坐著吏部侍郎李汉、刑部侍郎萧浣、司封郎中杨汉公等几位在京的牛党核心人物。
  杨虞卿脸色铁青,將一份刚誊抄来的罢相詔书內容重重拍在案几上,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诸位都看到了!杨相、李相,一日之间,尽数罢黜!远謫湖南、桂管那等瘴癘之地!这哪里是贬謫,分明是要人的命!”
  “岂止如此!”
  萧浣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茶盏震得叮噹作响,他鬚髮皆张,目眥欲裂:
  “更可恨的是,顶替相位的是谁?崔郸倒也罢了,另一个竟是李德裕!
  那李德裕是何等人物?是我牛党死敌!陛下…不,是那仇士良!这是要將我牛党连根拔起,赶尽杀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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