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蓬莱殿(上)
蓬莱殿寢宫的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所有隨侍的目光,空旷的殿宇里,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巨大影子在蟠龙柱间无声游走。
白日里宣政殿上震耳欲聋的万岁声浪、仇士良紫袍金印的灼目光华、鱼弘志堆笑眼底的冰冷算计所有喧囂与偽装,终於在这一刻彻底褪去。
李炎没有走向那张象徵著无上权力的龙床,他径直走到窗边,猛地推开厚重的雕窗欞。
正月十四的寒风裹挟著未散的硝烟味(或许是城中哪家在焚烧守岁余烬?)和冰冷的雪粒,狠狠灌入,吹得他玄色常服猎猎作响,也吹散了殿內浓郁的龙涎香。
李炎深深吸了一口这凛冽刺骨的空气,任由寒意穿透肺腑,麻木紧绷的神经,窗外,是大明宫层层叠叠、在夜色中蛰伏的殿宇飞檐,如同沉默的巨兽。
远处,神策军巡夜的火把,如同黑暗中游弋的鬼火。
“咸鱼?”李炎对著虚空低语,声音乾涩,带著一丝自嘲的惨笑,“这龙椅,是天下最烫屁股的咸鱼板!”
开成五年正月初二那个宿醉醒来的潁王,满脑子只想躺平保命,把烂摊子甩给李德裕。
可这短短十二天,他经歷了什么?被宦官从王府“请”入少阳院,像牲口一样被架上皇太弟、皇帝的位置;眼睁睁看著杨贤妃、安王被赐死,陈王被废为庶人;在仇士良的刀尖下,用尽全身力气才保住刘弘逸、薛季棱多活一晚;在登基大典上,一边封赏仇士良到人臣极致,一边亲手把屠刀递给对方诛杀仅存的枢密使。
每一次低头,每一次顺从,每一次挤出那信赖的笑容,都像是在自己心头剜肉。
李炎厌恶这无休止的演戏,厌恶这沾满无辜者鲜血的权柄,但更深的恐惧,像这殿外的寒风一样——仇士良的刀,隨时可能落下。甘露寺的殷鑑不远,这大唐的天子,不过是宦官掌中最昂贵的玩物,玩腻了,换一个便是。
他李炎,不想做下一个大行皇帝!更不想成为史书上轻飘飘一句暴崩的註脚!
活下去!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狰狞地占据了他全部心神。
咸鱼可以躺,但绝不能躺进砧板!被动等死,不如主动求生!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也要在渊底布下荆棘,让那些想推他下去的人,先尝尝刺破手掌的滋味!
这演戏,不再是苟且,而是生存的刀鞘,这布局,不再是奢望,而是求生的本能。
李炎必须抓住一切缝隙,哪怕这缝隙细如髮丝,也要將根系扎进去,汲取养分,等待破土的那一天——活到能真正当咸鱼的那一天!
“呼,”李炎缓缓吐出胸中浊气,眼神中的迷茫、疲惫、厌恶,如同被寒风吹散,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冷酷的清明。
李炎关上了窗,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最后一丝软弱。转身,走向御案。
“传,”李炎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不高,却带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潁王府旧人马元贄、刘光深、薛士干、田全操,即刻覲见。”
不多时,四人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跪伏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烛光映照著他们或激动、或沉稳、或精悍的面容。
李炎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潁王府的旧日光景:
马元贄(知枢密使),那个总能在自己闯祸前,就机灵地打好掩护、递上台阶的宦官。一次安王刁难,是他失手打翻滚烫茶盏,烫得安王跳脚,解了自己围。
刘光深(神策左军都虞侯),王府库房的小管事,帐目一丝不苟,连一枚开元通宝的出入都记得清清楚楚。大雪封门时,是他带著人硬是剷出路,在自己生病时迅速的自己跑去太医署请太医。
薛士干(神策右军都虞侯),沉默寡言却心思縝密,王府的护卫在他安排下滴水不漏。一次刺客行刺,是他当机立断带人守住侧门,护住了惊慌的阿鸞和幼子峻儿。
田全操(神策左军都知兵马使),王府的护院头领,身材魁梧,性情豪烈,武艺超群。曾赤手空拳打退三个潜入王府的蟊贼,自己胳膊被划了一刀也浑不在意,还咧著嘴笑说给殿下省了请太医的钱。
这些都是李炎潜邸旧人,是黑暗中仅有的、能让他看到一丝忠诚微光的存在。
“都起来吧。”李炎的声音缓和了些,“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四人谢恩起身,垂手恭立。
李炎的目光首先落在马元贄身上,带著深沉的託付:
“元贄,枢密院是机要之地,更是龙潭虎穴,仇士良兼知枢密,只手遮天。你在他眼皮底下,如履薄冰。你的任务最是凶险——尽力!朕只要你尽力!哪怕只能探得一丝风声,抓住一个把柄,埋下一颗钉子!记住,活著,就是最大的功劳。朕要知道仇士良想做什么,更要让鱼弘志知道仇士良在做什么!枢密院传递的每一道旨意,你都要过目,哪怕看不懂,也要记下!明白吗?”
“大家!奴婢…臣!”马元贄眼眶微红,声音哽咽却坚定:
“臣就是粉身碎骨,也定不负大家重託!枢密院的风,是东风还是西风,臣一定第一个嗅到!”
接著,李炎看向刘光深和薛士干,语气转为凝重:
“光深、士干,神策军左右两军,是仇、鱼的根本,也是悬在朕和这大明宫头顶的利剑!你们身处都虞侯之位,掌军纪刺奸,位置要害,却也极易引火烧身。不要有大动作!首要之事,是稳住自身,摸清军中派系脉络。暗中留意,哪些军官对仇士良並非死忠,哪些又对鱼弘志心怀怨望?尽力拉拢可用之人,哪怕只是点头之交!更要严密监控两军动向,任何异常调动、流言蜚语,哪怕是一营兵卒的异常聚集,都必须立刻密报於朕!朕要知道,这把剑何时会落下!”
刘光深沉稳叩首:
“臣明白!定如潜邸时清点库房,一丝一缕,皆在臣心!”
薛士干目光锐利,抱拳低声道:
“陛下放心,臣的眼睛,就是陛下的眼睛!神策军但有异动,臣必以身为盾!”
最后,李炎的目光落在田全操身上,带著期许和重压:
“全操!你的担子最重!神策军战力虽强,却尽在阉宦之手。朕手中,必须要有自己的刀!南衙十六卫,名存实亡,府兵制败坏久矣,如今只剩个空架子。北衙禁军,龙武、羽林等六军,人员冗杂,承平日久,疏於操练,战力堪忧。如今京师內外,真正能战之兵,唯有神策军!你身为左军都知兵马使,掌牙兵护卫,这是楔入神策军心臟的钉子!朕要你,利用此职,给朕拉住一批能打的!不必多,三五十个真正有血性、敢拼命的锐士足矣!要让他们知道,效忠天子,才是正途!此事需胆大心细,更要耐心!朕许你便宜行事,需要钱帛、酒肉、乃至虚职许诺,皆可密奏!记住,这是朕手中唯一的利刃雏形,务必小心!”
田全操虎目圆睁,胸膛起伏,单膝重重跪地,声音鏗鏘如铁:
“陛下!臣在王府时,能护得殿下周全!今日在这大明宫,臣豁出这条命,也要给陛下练出一支敢为陛下效死的忠勇之士!刀山火海,臣愿为陛下趟出条血路!”
看著四人眼中燃烧的忠诚与决绝,李炎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今日之言,出朕之口,入尔等之耳。事若成,尔等便是再造社稷之功臣,朕必不负尔等,荣华富贵,与国同休!若事有不谐……”
李炎顿了顿,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务必保全自身。活著,就有希望。”
“臣等(奴婢)万死不辞!定不负陛下厚恩!”四人齐声低吼,深深拜下。
李炎挥挥手:“去吧,各自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