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钱与刀

  天色微亮,东信义佇立在刈谷城二之丸的堀台边缘,目光沉静地俯瞰城下。
  一夜之间,城下景象已然大变。
  昨夜篝火熊熊的空地上,此刻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大片简陋却实用的工棚。工棚外围,还有许多临时挖掘的土灶,灶膛里已升起缕缕青烟。
  而在这片新生的“营地”中,已有超过四百名领民如同辛勤的蚁群,攒动忙碌著。
  这比昨夜几近翻倍的人数以及沸腾的景象,令东信义唇角微扬。看来昨夜的许诺已然如风般传遍领地,效果……不错。
  “馆主大人,石彻白殿到了。”身后传来榊原小平太清朗的声音。
  这位未来以“德川双壁”之名威震天下的少年,已褪去守丧时的素白衣裳,开始担任东信义的小姓。东信义更愿意唤他“小平太”,这比“龟丸”顺耳多了。
  东信义转过身,就见石彻白兵库正领著十几名农人拾级而上。这些人虽身著各色粗布民衣,但腰间皆醒目地繫著一块形制统一的木牌——正是他昨天亲自设计定下的役组標识腰牌。
  “参见主公。”石彻白兵库单膝点地。他身后的农人们慌忙俯身,额头几乎触及地面,行土下座大礼,“参见大人!”
  东信义目光扫过,见他们衣饰虽然破旧,但却很是齐整,举止间也透著刻意的恭谨,显然是各乡的小名主或地头之流。是领民中最有威望、也最精於世故的一群人。
  “都起来吧。”东信义抬手虚扶,视线落在石彻白兵库身上,“兵库,各役组职司可已安排妥当?”
  “回稟主公,”石彻白兵库从怀中取出一卷摺叠齐整的桑皮纸,纸上硃笔勾勒,条理分明,“已遵主公钧令,按木工、土工、薪炭、炊事、物料等划分为二十个役组,每组选定组头一名。”
  说著,他侧身引荐身后眾人,“这几位皆是各役组的组头,臣下已核验其各自所长,特领来听候主公差遣。”
  东信义微微頷首。目光倏然停在右侧一名中年男子的身上。那人虽是百姓的装束,但怀中却不经意地露出一截怀刀刀柄,引起了他的兴致。
  “你,叫做什么名字?”东信义指著对方询问道。
  “回……回稟大人,小人犬左卫门,是西乡村的村长。”犬左卫门声音沙哑,竭力掩饰著心中的慌乱。他昨夜本来打定了主意要低调做人,可哪里想得到,居然因为是地头就被直接委任成了组头。此时还被新领主当眾点名?
  这运气也太背了吧!
  石彻白兵库適时补充:“启稟主公,昨夜那位自请入伍的新兵卫,便是这位犬左卫门的长子。”
  此言如同重锤,砸得犬左卫门嘴角抽搐。
  不由地,他偷眼四顾,只见周遭的地头们眼神各异,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看得他脊背发凉。
  要知道,水野家隨时可能杀回来,自己如今这么的显眼,日后定然会被当作叛徒剥皮抽筋的,想想都不寒而慄。
  “好!甚好!”东信义却面露喜色,大步上前,重重一掌拍在犬左卫门肩头。
  感受著掌心传来坚实的筋肉感,与对方儿子新兵卫如出一辙,令东信义眼中笑意更深,“你定是当过足轻的,深諳战场上令行禁止之道。如今尔等身为役组组头,便如战场上的足轻头,职责就是確保手下如臂使指,恪尽其职!”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眾人,语气陡然转厉:“听清了!只要尔等恪尽职守,带领手下按时按量完成定额,我这里就没有砍头的钢刀,有的只是装得满满当当的永乐铜钱!”
  犬左卫门忙不叠地躬身点头:“是是是,小人明白!定让手下人听从大人吩咐!”其余组头也连忙俯首应和,附和声此起彼伏。
  东信义却微微摇头,脸上浮现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不,你们还未真正明白。”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眾人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屏息凝神,竖起耳朵。
  只见东信义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在手中掂了掂,清脆的铜钱撞击声清晰地传入每个组头耳中:“昨日所言每日三十文,仅是基础的工钱。而我东信义,最重论功行赏——”
  他故意停顿片刻,才朗声道:“役组若能超额一成,全组每人加赏十文!当日完成的最优组,全组额外再赐酒米三俵!”
  他说著,忽地指向犬左卫门,“至於你们这些组头?还能分得全组额外赏钱的一半!”
  “嘶……”
  组头们集体倒吸一口冷气。一双双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老天爷!这位新领主是在用哗啦啦的永乐钱,砸得他们晕头转向啊!
  一位鬚髮白的老年组头按捺不住,颤声问道:“大人……此话当真?”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希冀。
  “我说话,自然当真!”
  东信义斩钉截铁,话音未落,手中钱袋已“啪”一声掷落眾人脚边。与此同时,腰间太刀已在瞬息间闪电般出鞘!
  一道淒冷的寒芒,如毒蛇吐信划过眾人眼前!
  “咔嚓!”
  旁边一棵碗口粗的杨桐树应声而断,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
  “可若让我知晓,你们有谁敢剋扣赏钱、故意拖延、乃至私通水野者——”东信义的声音如同寒冬冰凌,字字诛心,“便如此树——立斩不赦!”
  “呛啷!”太刀乾脆利落地归於鞘中。
  组头们早已嚇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冷汗浸透衣衫,浑身筛糠般颤抖。
  这一刻,他们才悚然惊觉,这位昨夜他们以为如菩萨一样,慷慨得近乎离谱的新领主,身上那股久经沙场、浸透杀伐的煞气,竟然比他们生平所见的任何武士都还要浓烈可怖!
  一番震慑之后,组头们带著满心惊惧,惶恐地隨石彻白兵库退了下去。
  东信义深知,要驾驭这些滑头的地头,唯有恩威並济,方能稍遏其歪心邪念。
  此时,堀秀重已拿起石彻白兵库呈上的役组明细,饶有兴致地翻阅。这种按工分组的劳役方式,他前所未闻,颇感新奇。
  然而,当他看到“贝灰採集组”时,他愕然了。
  他忍不住地发问:“东殿,收集贝壳烧制?这是要做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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