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对峙

  清晨之时,
  东信义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紺青色羽织袴,腰间悬著斋藤道三亲赐的念珠。少年竹中半兵卫怀抱连夜赶製的文书,紧隨其后。
  两人踏著湿润的田埂,走向村西那片沉寂的农户祖坟之地。
  十名黑衣武士静立两侧,宛如幽影。昨夜还在饮血的太刀,此刻的刀柄末端却已经繫上了洁白的驱邪纸垂,在微凉的晨风中簌簌翻飞。
  “净手。”
  东信义將双手缓缓浸入冰冷的井水中,刻意地放缓了每一个的动作——他就是要让那些观瞧的农户们,看清这每一步的细节。
  舀水三次,先左后右,最后含漱净口。这是標准的稻荷神社祓禊仪轨,东信义做的一丝不苟。
  “信义大人!”竹中半兵卫忍不住低呼,声音微颤,“您真要向这……这些庶民行大祓之礼?”
  在武士贵族特权根深蒂固的日本战国,平民祖坟能得武士一躬已经是莫大的恩典。至於大祓之礼,那真的是闻所未闻!
  “死者为大。”东信义语声平淡。虽然他已经彻底融合了这个战国武士的魂魄,但骨子里他还是那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
  僭越与否他根本不在乎,只要有效就好。
  他接过竹中半兵卫手中的文书,开始朗声宣读:“青木乡祖墓十步之內不录田册,二十步內年贡减三成……”
  宣读完毕,文书被郑重地铺陈在供案上,东信义当著所有人的面,將朱红的印信重重按了上去。
  “取酒来。”东信义隨即吩咐一声,然后抽出胁差,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左手食指。
  殷红的血珠滴落,在盛满清酒的陶碗中晕开。
  “东氏次男信义,在此以血为证!青木乡凡立此约之地,永不课税!”
  隨著话音落地,东信义將血酒泼洒在坟前。暗红的液体顺著龟裂的卒塔婆蜿蜒而下,就如同是菩萨的悲悯垂泪。
  噗通!噗通……!
  周遭的农夫们尽数匍匐在东信义的面前,拼命磕头,带著哭腔地喊道:“殿下英明!如佛祖降世!”
  ……
  回到了宿屋,竹中半兵卫终於按捺不住了,问道:“信义大人,您昨日施展出雷霆手段,今日又是怀柔之策,莫非这便是您说的……『人心』?”
  东信义微微一笑,低头审视自己的左手食指。片刻前才被割破的伤口,此时竟已结痂癒合。
  “这具身体的自愈能力真的神奇……”他心中暗道,面上却不动声色。
  竹中半兵卫见他不答,眼中炽热更盛,突然单膝跪地,“请大人教我!”
  东信义放下手,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笑道:“半兵卫,你可曾听说过『治民如治水,堵不如疏』的道理?”
  竹中下意识地点点头。
  “但是我要说的是,该堵则堵,该疏则疏。”东信义缓缓道,“昨夜的杀人立威就是堵,而今日的坟前立约就是疏。”
  他话语微微一顿,低声道:“不过,昨晚上的杀人,可不仅仅是为了那些农夫……”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著眼前的少年。
  竹中半兵卫眉头紧锁,咀嚼著东信义话中的深意,眼中突然一亮:“大人是要故意激怒青木家!给他们调动亲兵旗本的藉口……製造衝突,好让道三殿下师出有名,削其封地!”
  他越说越兴奋,目光灼灼!
  “哈哈哈……”东信义朗声大笑,连连頷首。
  不愧是被后世誉为“第一军师”的苗子!小小年纪,稍加点拨便能洞察全局。
  未来可期啊!
  然而,竹中半兵卫的眉头又迅速皱了起来:“可是信义大人,如此一来,若青木家恼羞成怒,真对我们痛下杀手,那……”
  可他隨即又抬起眼,得意地看向东信义:“不,您是有后手的!昨夜的事情过后,我就见到您派遣了两个人秘密离去,肯定是去联络了!对吗?”
  东信义微微一笑,正要回话,但突然却神色一凝,转向了屋外。
  “踏踏踏——”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门外响起!
  竹中半兵卫霍然起身,推开窗户,就见二十余个披著青木家纹阵羽织的骑马武士,簇拥著一辆朱漆牛车,已经杀气腾腾地將宿屋正门给堵死了。
  “信义大人!他们来了!”半兵卫急声道。
  但东信义却半点都不慌张,他慢悠悠地落座在茶桌旁,端起一盏清茶,轻啜一口,悠閒地问道:“半兵卫,你猜猜看,青木家主进来后,是先拔刀呢,还是先讲理?”
  话音未落,沉重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门口。
  “砰!”
  屋门被粗暴踹开。
  “东家庶子!你好大的狗胆!”隨即,一声暴雷般的怒吼传来,震得屋樑上的灰尘都簌簌飘落。
  青木的家主青木贞重身披墨色阵羽织,腰间佩著备前长船太刀,气势汹汹地走进来,森冷的目光隨即死死钉在了东信义的身上。
  “青木殿下。”可东信义依旧安稳端坐,只是向青木贞重微微頷首,行了个浅礼,然后將另一盏清茶推上前,“何必这么生气呢?来来来,且饮一盏。”
  青木贞重的眼角狠狠一抽。眼前这个东家的庶子,年纪也就是十六七岁而已,但是竟然能在自己面前还稳如泰山?
  “放肆!你个区区庶子,也配与我共饮?!”青木贞重强行压下心头的一丝异样,怒喝道:“昨夜你擅杀我青木家的武士,今天又施展诡计蛊惑我的领民!哼,你真当我青木家的刀是摆设?!”
  他一边吼,一边已经將腰间太刀拔出了半寸!
  他身后的二十余名武士也齐刷刷地抽刀出鞘。霎时间,狭小的宿屋內寒光暴涨,杀机凛然!
  东信义一眼扫过四周雪亮的刀锋,然后重新看向青木贞重,笑道:“青木殿的刀自然锋利,否则当年又怎么能一刀斩了道三殿下派来的使者?”
  青木贞重瞳孔骤然紧缩,握刀的手也不由一松。当年他为表示忠心土岐家,曾亲手斩杀了斋藤道三派来的使者,虽然他在事后降服,但这事却始终都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剑!
  “至於说到我昨晚杀的人……”东信义隨后话锋一转,讥誚道,“那人明明是煽动百姓抗拒检地的暴徒?怎么就成了青木家的武士?”
  说著话,他一把抓起茶案旁的检地令,高举过顶,冷眼直刺青木贞重:“难不成青木大人,是要公然违抗道三殿下之命?!”
  青木贞重彻底鬆开了刀柄,下意识后退半步,嘴角抽搐道:“你休得血口喷人!我绝无此意……”
  他眼珠急转,立即从怀中掏出一本帐册,“啪”地一声重重砸在茶案上,“我昨晚只是派人过来查证你污衊我青木氏的证据!”
  竹中半兵卫一见那帐册,心中猛地一沉——这明明就是他昨天在田埂上用来登记丈量数据的一本帐册,怎么就到了青木贞重的手中?
  “哈哈。”但东信义却只瞥了一眼,大笑起来:“巧了。说到帐册,在下也有一本,请青木大人过目。”
  说罢,他不疾不徐地取过身边一个漆木盒子,从里面捧出一捲纸张泛黄的旧簿册。
  “这……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青木贞重脸色剧变,瞳孔都缩成了针尖——这正是他深藏於自家地窖夹层中的核心田册之一!
  “看来青木大人认得这个帐册咯?”
  东信义微笑著展开帐册,点在帐册里的一处批註,笑道:“天文十八年,令郎巧取豪夺了四町的山林……嘖嘖,竟然划作了『鹿狩场』?”
  他指尖重重敲了敲“鹿狩场”三个字——那可是美浓特许免税的皇家猎苑!
  青木贞重的呼吸陡然粗重,握住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一股暴戾的杀意几乎都要破体而出了!
  “来人,送青木大人回府。”东信义突然大喝一声。
  “嚯——!”屋外传来整齐的暴喝声!
  接著,十二道黑影闪入屋內,长刀交错,在青木贞重一行的身后瞬间架起了一道森然冰冷的刀墙!
  青木贞重牙关紧咬,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著,一双眼死死地盯著东信义。
  半晌,他突然挤出一声阴寒彻骨的冷笑:“好!好得很!既然如此……我就祝两位,回程一路顺风!”
  说完,他猛地一挥手臂,带著满腔屈辱与杀意,转身大步离去。
  他身后的武士们慌忙收刀,簇拥著面色铁青的家主,狼狈退出了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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