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要量的是人心
“五十六町中隱田十二町,河滩新垦地八町……”
当暮色即將到来时,竹中半兵卫仍蹲在泥泞的田埂上。袍服下摆早已被斑驳泥浆浸透,可他却浑然不觉,依旧咬著笔桿,对著帐册上未乾的墨跡低语著。
“啪!”
一团黏腻冰冷的果肉突然砸在帐册上,猩红的汁液瞬间將“八町”二字洇成了一片污浊。
竹中半兵卫猛地扭头。就发现东信义正悠然斜倚著老树,慢条斯理地啃食著一个熟透的柿果。蜜色的汁水顺著对方的唇角流下,像针一样刺进半兵卫的眼中。
“东信义!你到底想做什么?!”少年再也顾不得礼数,厉声嘶吼。
东信义不紧不慢咽下最后一口柿肉,似笑非笑,道:“省省力气吧,该回宿屋了。再耽搁,天可要黑了。”
“我不回!”半兵卫气得面颊涨红,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信义大人!检地乃是道三殿下託付的重任,怎能懈怠?今夜我定能將田册……”
“你能量出田亩,但能量得出人心么?”东信义截断他,眼中掠过一丝怜悯,“你以为道三殿下是真的在意这几町零碎的田地?”
前世沉浮官海二十载,他太熟悉半兵卫此刻的模样了——就像他前世那些熬夜核算报表的下属,都以为精准的数字便能换来一番业绩,却不知真正决定功过的,是人心幕后的棋局。
这位未来的“日本战国第一军师”,还是太嫩了。
可竹中半兵卫听了,却怒极反笑:“呵!大人你不过比我年长区区四五岁,也敢妄论人心?”
东信义摇头失笑。若非深諳人心之道,他前世在官场早就被吞的渣都不剩了。
“半兵卫,我们赌一局如何?”他指了指少年手中紧攥的帐册,“你要是执意这般『兢兢业业』,那青木家的獠牙,很快就会亮出来了。”
“荒谬!”半兵卫先是一怔,隨即冷笑,“青木家敢悖逆道三殿下的检地令?哼!他们不要家名存续了?”
“是吗?”东信义眉梢微挑,“那你不妨……去看看水田边那些农夫的祖墓再说。”
竹中半兵卫狐疑地望向不远处的一座石碑古墓。可除了石碑周围的泥土似乎有些新近翻动的痕跡外,並没有其他的异样。
等他还想再追问的时候,东信义已悄然远去。
……
深夜,竹中半兵卫拖著灌了铅一样的双腿踏入宿屋,就看见了东信义四仰八叉地躺在榻榻米正中,鼾声如雷。
“东信义!”少年彻底破防,怒吼道,“你终日游手好閒,怎么还能在这里安枕高臥?就不怕道三殿下的雷霆之怒?!”
东信义懒洋洋翻个身,睡眼惺忪地瞥他一眼,含糊道:“此时不睡……待会儿你怕是想睡都睡不了咯……”
话音未落,他的鼾声再起。
半兵卫气得七窍生烟,可整日的疲乏如潮水般袭来,终究还是草草洗漱后一头栽倒。
万籟俱寂。
突然,刺耳的喧囂声在宿屋外,犹如惊雷般炸响!
“怎么回事?!”半兵卫悚然惊醒,就听到有愤怒的嘶吼声,如汹涌的潮水一般袭来:
“天杀的检地官!连我们的祖坟也要丈量课税——就不怕八百万神明降下雷罚吗?!”
半兵卫踉蹌地扑到窗边。就看到上百支松明火把將窗外的夜空,燃成了一片炼狱般的血红。
火光下,农夫们手中锄头、镰刀闪烁著冰冷的寒芒。
“他……他们竟真敢作乱?!”少年惊骇失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衣。此刻,他终於明白了东信义之前的那句警告。
“现在你懂了吗?”
“比起丈量土地,更需要丈量的,是人性贪婪的边界。”
东信义清淡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半兵卫猛地回头。发现在火光摇曳中,东信义早已束带整装,面沉如水,丝毫不见半分的仓惶。
“不过,来就来了吧。”东信义已走到了门边,“道三殿下的检地令本来就是个诱饵,现在既然豺狼已经露头,就该亮刀了。”
“錚——!”
突然,十二道黑影如鬼魅般自梁间和暗角处无声滑落!寒光暴起,他们的太刀尽数出鞘。这些本该在屋外护卫的精锐,竟不知何时已经潜藏在了屋內!
东信义在森冷刀光映照下,“哗啦”一声拉开了木门。
“掘人祖坟的恶鬼!滚出……”门外的咒骂骤然鼎沸。
下一瞬,当十二柄雪亮太刀组成摄人心魄的刀墙,簇拥著东信义踏出门槛时,所有喧囂戛然而止。农具在武士刀面前,终究还是显得苍白而怯懦。
“诸位乡亲,”
东信义目光如电,扫过一张张被火光映得狰狞的面孔,声音却温文尔雅,“你们此来,只是为了你们先祖的坟塋,而不是为了烧在下这棲身之屋,对吧?”
人群一阵骚动,交头接耳,最终还是迟疑著纷纷点头。
“既然是这样,那么请听我一句话,”东信义的声音陡然转沉,清晰说出了一句话:“道三殿下要在下来量的——是活人耕种的土地!”
那“活人”二字,东信义咬得极重,带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可人群中却突然爆出一声厉喝:“不要信他!检地官惯会欺诈!今日说不动我们的祖坟,明日就会翻脸无情!他们就是要榨乾我们的血汗,逼我们无家可归!”
这极具煽动性的吶喊瞬间点燃了刚被压下的火种,人群再次沸腾!
东信义眼神骤冷,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声源——一个头戴斗笠、身形矫健的男子正目光闪烁地缩向人群后方。
“哼!”东信义冷哼一声,猛地再向前一步!十二柄太刀组成的刀阵也隨之同步推进,寒光暴涨之际,迫得喧囂声再次被压低。
“明日辰时!”东信义挥手大喝,斩钉截铁地道:“我將亲至祖墓地界,立碑定规!凡祖墓十步之內,永不录册!二十步之內,年贡减三成!此诺——”
他目光如炬,扫视眾人,“立字为据!”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低语,许多人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喜色。
“乡亲们別上当!神明定会降……”那斗笠汉子的尖叫声再度响起。
“住口!”东信义冰冷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宣判!他直指那人,“假託神意,煽动百姓,依道三殿下检地令第三条——当诛!”
“唰!”
离得最近的三名黑衣武士立即如离弦之箭扑了过去!
刀光织成的死亡之网,根本不容那人反应。
“噗嗤!”
血光冲天!
斗笠滚落,一颗剃著標准月代头的武士首级,在无数双惊恐瞪大的眼睛注视下,“咕嚕嚕”翻滚了几圈才停下。
东信义踏著粘稠的血泊上前,俯身抓住那个鲜血淋淋的头颅,高举过顶!
“诸位如果还有存疑,明日辰时,可我共立界碑!祖墓十步內,永不课税——”
话音未落,他手臂猛地一抡,那颗头颅如炮弹,狠狠砸入人群!
“啊——!”眾人惊恐的惨呼声响起。
东信义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地扫过每一张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一字一句道:
“谁——还——有——异——议?!”
噗通!噗通!噗通——
回应他的,只有黑压压一片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背脊。
竹中半兵卫僵立在窗前,瞳孔因巨大的衝击而微微扩散。他的眼中是犹如修罗般佇立的东信义,还有那泥泞中死不瞑目的头颅,以及跪满一地瑟瑟发抖的农夫。
一股彻骨的寒意与前所未有的悸动,如同电流般贯穿了他的身体。
“原来……墨写的规矩,终究还是要以血来淬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