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0章

  吃了比正常时间晚的一顿午餐,冼耀文离开了礼夏农场,带走了费宝琪,留下水仙。
  早中两餐做了,不差晚餐,如此,新媳妇初表现大圆满。
  车子驶离礼夏农场一段距离,冼耀文拥费宝琪入怀,亲吻了她的秀发,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很煎熬?”
  费宝琪紧紧拥住冼耀文,“很难受,非常难受,好几次差点喘不过气来,伯……”
  “觉得别扭可以直呼其名。”
  费宝琪仰头和冼耀文的目光对视,“你爸你妈好像看穿了我们的关系,你妈和我聊天时多次意有所指。”
  冼耀文轻拍费宝琪的臂膀,“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乡下人肯定不如城里人,但对人性的认知却是未必。宝安人下南洋的规模不如台山、开平,但人数还是不少的,已构成多样性结构,就是什么情况、什么人都有。
  单就男性来说,有少年、青年、壮年,未婚、新婚、已婚,下南洋等于是搏命,第一关茫茫大海不乏海难发生,也不缺被人扔下海的案例。
  即使顺利抵达南洋,站稳脚跟的过程中也要搏命,饿死、被人打死、被贩卖去南美当奴隶,都有可能发生,总之,没有一飞冲天拥有自己的势力前,随时有可能丢命。
  这是从下南洋的男人角度看问题。”
  他顿了顿,接着说:“若是从留守妻子的立场看问题,下南洋短则五六年,长则十几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她们肩负着抚养子女、伺候公婆、操持农活的重担,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孤独。
  她们要度过一段漫长的担惊受怕期,自家男人是不是死了?好久没寄钱回来,是不是变心了?
  留守妻子好听一点的说法是侨眷,难听一点,也直接一点的说法是守活寡的。
  传统的贞洁观念是套在她们身上的沉重枷锁,守节不仅是个人的事,更关乎整个家族的声誉。
  在紧密的乡村社会,尤其是同姓聚居的宗族村落,家族长老和邻里乡亲自上而下形成了一张严密的监视网,她们的行为几乎完全暴露在公众视野下。
  一旦发现通奸,惩罚是毁灭性的,轻则被家族施以家法,重则被逐出家族、沉塘处死,她们所生子女也会在族内抬不起头。
  她们的生活来源完全依赖于丈夫从南洋汇回的侨汇,出轨一旦被发现,意味着经济来源的断绝,自己和子女将陷入绝境。她们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和社会身份,离开家族将难以生存。
  这么说吧,留守妻子一旦出轨,一半的可能会死,婆家的宗族不出手,娘家也有可能清理门户,有一个通奸的姊妹,兄弟容易抬不起头做人,也不容易说上媳妇,家里的香火有可能会断。
  在乡下很多家长的认知里,女儿就是牛,在家里任劳任怨干十几年,等儿子要成亲,卖上一个好价钱置办彩礼,或者,置办彩礼的销免了,找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换牛,我家的母牛去你家干活、生牛犊,你家的来我家。”
  费宝琪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他再次轻拍费宝琪的臂膀,“在乡下,女人只有熬成婆婆才有机会成为人上人,有一个或几个媳妇供磋磨,可以好好发泄一路走来堆积的怨气。
  这一点成为女人忍气吞声的盼头,也有助于维护家庭和谐,无形之中一股力量在推动这种一代欺一代的格局,所以,婆婆和媳妇很难共情,尽管婆婆还是媳妇时,对自己婆婆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剁碎了喂猪。”
  再一次停顿,给费宝琪消化的时间,他接着说:“女人在乡下的地位如此,即使出轨的留守妻子遇见比较好说话的宗族,没有被弄死,而是被逐出宗族,她们的生活也会变得异常艰难。
  怎么艰难就不说了,你听了容易不适,总之,很难,非常难。
  尽管出轨的后果不是活不成,就是艰难,但通奸的留守妻子并不是极个别,生理上的需求、心理上的空虚,一旦契机出现,会促使她们飞蛾扑火。
  有的为抑制心里的躁动,会把丈夫寄回家建房的红毛灰用水和开,涂抹在脸上和身上,寻求一种虚幻的亲近感。
  有的宗族和丈夫比较开明,或者说比较变态,发明出一种特别的婚俗娶鬼妻。
  丈夫在下南洋之前,会物色一个家境较差的男人,付钱让他住到自己家,跟妻子同房、生育,也帮家里干活,说白了,妻子和男人只是没有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
  当丈夫回家探亲,男人回自己家,妻子和丈夫继续做夫妻。
  同娶鬼妻有相似之处的婚俗还有招夫养夫,丈夫因患上恶疾或因突发事故残疾,招一个帮夫上门,承担起家庭的全部劳动,负责养活正夫、妻子以及孩子。
  同时,他获得与妻子同房的权利,所生子女一般归正夫所有,延续其香火。
  冼耀文的目光和费宝琪对视,“我刚刚说的都是在乡下时的耳濡目染,要知道当时我并未成婚,没成婚就不算大人,在别人眼里我还是孩子,却依然能接收到不少信息,对婚姻、男女关系形成一定的认知。
  我阿爸年轻时就是冼氏宗祠的双红棍,一手五郎八卦锄打遍周边村子无敌手,参加过大大小小的争水抢粪的突袭战或保卫战,也参与过敌后作战。
  比如,抓敌对村子宗祠高层的小辫子,捅出村里女人通奸,让对方宗祠丢面子,而捅出之前有两个步骤要做,一看二查,先看准哪个女人有嫌疑,然后展开跟踪调查。
  文昌围会这么做,其他村自然也能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对通奸一事,围里一直畏之如虎,严防死守。
  我阿妈是文书嬷兼唱名娘,前者负责誊写女丁名册、保管出嫁女捐香油钱的帐本,通常由粗通文墨、族内德高望重的寡居妇人担任;后者负责元宵开灯时唱读新生男丁姓名,通常由嗓音洪亮、形象端庄的妇人担任。
  能当唱名娘不稀奇,先天条件好就行,文书嬷在象征意义上统领冼氏女性,围里的女人都归她管。
  在我的记忆当中,近十几年文昌围没有发生过女人通奸的事情,倒是有个男人和隔壁村的女人通奸,被捉奸在床差点浸猪笼,我阿爸带人去抢回来,交给我阿妈处理。”
  冼耀文轻声笑道:“听明白了吗?我阿爸是抓奸高手,我阿妈防微杜渐的经验丰富,你呢,心虚写在脸上,仿佛额头上刻着‘我和你儿子通奸’几个字,我阿妈意有所指用不着奇怪。”
  费宝琪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惊诧道:“有这么明显?”
  “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明显,能看出来需要有一个前提,就是先入为主。首先,知道我是一个心之人,其次,知道宝树的存在,在别人眼里我冼耀文生冷不忌,老女人也不放过,甚至认为我对老女人有特殊嗜好。”
  冼耀文呵呵笑道:“若是看见你和我常来常往,在我们周边的那些人会怎么想呢?
  那个假洋鬼子肯定和费宝琪这个大姨子有一腿。
  会怎么说呢?
  我跟你们说呀,有一次我看见他们两个拉拉扯扯,啊哟,假洋鬼子的手都伸到费宝琪的衣服里去了,要死了,要死了,脸都不要了啦。
  这种话呢,一般人听了就算,并不会当真,但是,在她们脑子里会形成‘冼耀文和费宝琪大概有一腿’的概念,以后,凡是我们同时出现的场合,她们会下意识地关注我们之间的一举一动。
  若是你露出让她们值得怀疑的举止,‘大概’会渐渐变成‘肯定’,八卦、传谣时,说话的语气会变得坚定,久而久之,即使没有捉奸在床,我们通奸一事也会被当作既定事实。”
  冼耀文的话令费宝琪心乱如麻,她陷入了纠结,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就此放手,她有点不舍,她已经突破道德不适那道关,脑海里时而重播或超级影视vip超前点播的缠绵画面。
  不放手,如果被外人知道,她又该怎么面对?
  她乱了,冼耀文却是按下了处理费宝琪事宜的暂停键,他的思绪已经抽离,琢磨起了其他事。
  后面回水仙庄园的一路,两人相拥,却是各怀心思。
  回到庄园,冼耀文进浴室冲了个凉,随后来到衣帽间,由水仙的侍女小燕帮他更衣。
  今天的天气有点热,小燕帮他选了一件深灰色的绸缎长衫,一条白色直筒长裤,采用单层的宋锦香云纱复合面料,颇为透气,配一双黑面布鞋。
  饰品选了一只英国杠杆牌怀表,纯银表壳,机刻雕,有皇家徽记,原装的表链被换成红色绳子,差不多钓鱼线的铅坠处拴着一条老坑冰种锦鲤挂件。
  套上了长衫,小燕一边系盘扣,一边说:“老爷,有两个姐妹想回唐山一趟。”
  “这个事跟水仙说一声就好了。”
  “她们要带人回来。”
  “这样。”冼耀文淡声说:“等下我写个电话号码给你,你转交给她们,让她们到了香港打电话,会有人帮忙。”
  “谢谢老爷。”
  “不用谢,顺便帮我拿点钱给她们,衣锦还乡不能太寒酸。”
  “大姐已经给过了。”
  “我个人的一点心意,跟水仙的不是一回事。”
  “是。”
  小燕系好了盘扣,帮冼耀文戴好怀表。
  穿戴好,冼耀文走出主楼,来到隐在树林里的辅楼。
  当初水仙领导的红蝴蝶解散,一部分成员离开,一部分继续跟着水仙吃饭,听候她的差遣,人分成两拨,一拨驻扎在辅楼,一拨散落在水仙庄园周边的店屋里。
  在辅楼的训练室窗外,冼耀文往里瞅,只见里面在训练匕首格斗术,捉对练习,一人持匕首,另一人持其他容易随身携带的器具,以应对各种情况。
  练习相当凶狠,都是以伤换命的打法,用不致命的部位接对方一招,然后一匕首插入对方的要害,紧接着就是转动匕首的动作,将内脏搅烂,瞬间令对方失去战斗力。
  一对一短兵相接搏命,最多三秒就能分出胜负,水平相差不多的情况下,一死必有一伤,以伤换命是最有效的策略。
  盯着格斗水平最高的人片刻,他的目光往边上打量,瞧见一面墙上贴着一幅巨大的人体解剖图,相对的墙面贴着一幅穴位图,几处可以让人痉挛失去战斗力的穴位用大红点标记。
  看够了,他悄声离开。
  半个小时后,他来到芽笼河上游,西姆斯大道与芽笼路之间的别墅区。
  这里远离市区,为因胶价而爆赚的富商周末避嚣而建,有网球场、车库、工人房、私家码头,属洋房等级的豪宅。
  这里河水清澈,有橡胶林与椰林环抱,水电皆通,有一条碎石车道通往主干柏油路,非常适合周末度假。但要挑点刺,那就是没有下水道,化粪池的污水直接排进芽笼河,有了一点只可远观的意境。
  不过,价格倒是不贵,水仙从别人那里买下一栋,加过油水的价格也仅是3.5万马币。
  进入洋房的园,冼耀文瞧见十来个女人惬意地坐在草坪上,梁家四姐妹的老二梁赛珠坐在一张矮板凳上,在她们脸正对的方向有一块移动黑板,一位老师手里捏着粉笔正滔滔不绝地讲着。
  往黑板上瞅一眼,只见上面写着几个英文单词,如“ratepayers' meeting”、“municipal council”,前一个是纳税人会议,后一个是市政委员会,一结合,他便知道老师在讲上海公共租界,然后默默将市政委员会纠正为工部局。
  他来到梁赛珠的身侧驻足,听老师在讲解工部局这个翻译的由来。
  说是满清那会儿市政、委员会这两个词还没从东洋舶来,署理上海道黄芳要给同治呈奏折汇报公共租界一事,就打发下人去问了问市政委员会是干嘛的,等下人回来一汇报,他听着职能与工部很像,便在奏折中称市政委员会为工部局。
  说完名字的典故,老师接着又讲工部局的职能、职位,讲到某些职位又会穿插一些涉及名人的小故事,也会跳出公共租界说到法租界,提一提前面一些年的风流人物。
  甚至来个更大的跳跃,讲到美国一些州名字的来历,例如马萨诸塞州的名字来自马萨诸塞湾公司,弗吉尼亚州的名字来自弗吉尼亚公司,然后讲到英国的殖民思维与策略,从趣事切换到政治。
  冼耀文对眼前的老师挺满意,枯燥的内容讲得生动风趣,令外行不觉深、内行不觉浅,学生们接受起来不会太累。
  他在梁赛珠的小肩上轻点,细声说:“能听明白?”
  梁赛珠点点头。
  他不再说话,悄悄离开课堂,进入洋房内。
  客厅被改成阅报室,摆满了四边立柱形报架,一份份报纸分门别类挂在上面,囊括了新马两地所有值得一看的报纸,以及英美两国的所有大报、欧洲其他国家代表性报纸。
  冼耀文翻了翻报纸,又来到客厅一隅的书架,上面摆着几排笔记本,每个笔记本上都有名字,他随意抽出一本,翻开阅读上面的读报笔记。
  随机挑选看上两页,换一个笔记本。
  如此看了十几个笔记本,对“学生”的读报学习有了一个大致了解。
  接着,他来到被改成音乐室的房间,在唱片架上翻翻都有哪些唱片,然后去了乐器室,手指划过一件件乐器。
  图书室、棋室、舞蹈室、化妆间,一个个房间看过去,最终又回到园。
  一节课正好结束,学生们在课间休息。(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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