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哪有什么叛军?都是欠餉闹的!
蓟州,三屯营,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六日。
天刚蒙蒙亮,巡抚衙门前已经聚集了三千多名飢肠轆轆的边军。他们手持长矛,在晨雾中形成一片黑压压的人海。百户李长根一脚踹翻辕门前的拒马,露出手腕上蜈蚣般的伤疤,声音嘶哑地喊道:“抚院再不发餉,弟兄们便拆了衙门,去关外寻活路!”
李长根身后站著的老卒们,身上的甲早已绽出黑絮。有人怀中裹著快要饿死的婴孩,有人背上插著“鬻子五两“的草標。这些边军已经十三个月没有领到一粒米餉,手中的矛尖在晨光下颤抖,形成一片寒光闪闪的星海。“发餉!发餉!“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越过顺天巡抚衙门的院墙,传到了暂代巡抚事的兵备副使王应豸的耳朵里。
这个倒霉的兵备副使此刻正缩在衙门二堂,浑身发抖,如坠冰窟。窗外每一声怒吼都像刀子般剐著他的神经——朝廷已经十三个月没有拨发粮餉,他这个临时顶替的兵备副使,拿什么来填这个无底洞?
王应豸越想越觉得冤枉。上头的巡抚借著寧锦大捷的功劳升任了蓟辽总督,新任的巡抚又迟迟不肯来接这个烂摊子,结果就让他这个小小的兵备副使来顶雷。还有比这更冤的事情吗?
他死死掐著顺天巡抚大印的边角,官袍下的膝盖不住地打颤。“孙总戎!”他突然转身,对著刚刚被他请来的蓟镇总兵孙祖寿颤声道,“调標营弹压!乱兵近辕门十步者,格杀勿论!”
阴影里的孙祖寿沉默如铁,肋下旧甲的裂口处渗出一丝血渍——那是天启元年他单骑收服辽阳溃兵时留下的旧伤,如今又在与飢卒的推搡中被撕裂。“標营上月逃散六百,”他声音沙哑地说,“余下的......都在门外站著。”
王应豸眼中泛起血丝:“家丁呢?你堂堂总兵......”
“家丁?”孙祖寿突然大笑,“末將不喝兵血,拿什么养咬人恶犬?”
这话说得实在伤人。如今喝兵血、养家丁的將领比比皆是,一个边镇总兵,少说也该养上一千精壮家丁才能镇住场子......才不至於在士兵譁变时白白送了自己和总督的性命!
想到这里,王应豸只好先挤出一丝苦笑:“孙总兵,那您总得、总得想办法安抚一二......银子已经去要了,上面给不给......我也没办法啊!我就是个兵备副使......”
听了王应豸这番话,孙祖寿也只能长嘆一声。
......
朱漆剥落的衙门大门轰然洞开。孙祖寿独自一人踏入人潮,三千双眼睛如饿狼一般般钉在他身上。“蓟镇的老兄弟们!”他炸雷般的声音响起,同时抬手指著带头闹事的李长根,“昌平卫李百户家世受皇恩二百多年——今日这个李长根要反,你们说他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大明吗?”
李长根浑身剧颤,手中的矛尖“噹啷”一声坠地:“总戎,弟兄们十三个月没餉,口粮也只发五成......还都是掺了沙土的陈米,不够吃啊!”
孙祖寿解下腰间的鑌铁刀,掷向一个督粮的参军:“这是成祖爷赏的宝刀,押给粮行的老张换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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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突然一片死寂,只有一名老卒嘶哑地哭喊:“总镇使不得!您家里就剩八十亩祭田了!”
......
后堂密室里,王应豸蘸著墨汁,长嘆一声,便提笔疾书:“蓟镇总兵孙祖寿阴结乱卒,假意押刀换粮,实为煽动。李长根等皆其昌平旧部,索餉不过掩人耳目......”
“直送通政司!”他封蜡时指尖发白,声音颤抖地吩咐心腹家人,“晚上再走,別让那些臭当兵的瞧见......”
烛火摇曳,映照著他扭曲的面容。十三个月的欠餉並非他所贪墨,但若兵变酿成大祸,他必定会成为替罪羊。唯有把“激变边军”的罪名扣在孙祖寿头上,才能调来关寧铁骑镇压!
当十车杂粮拉进校场时,火把映照著孙祖寿颧骨上刀刻般的阴影。一个少年兵卒抓起生米就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却仍拼命吞咽。“急甚么?”孙祖寿轻轻踹了那兵卒一脚,递过粗陶碗,“慢慢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等新皇的餉。”
此刻的孙祖寿却浑然不知城楼上王应豸正抚须冷笑。那封密奏的副本已经誊抄了两份:一份会送通政司,一份会塞进阉党旧交的袖袋,最后一份会送去给那个刚刚借著寧锦大捷的功当了蓟辽总督的刘詔。
“孙必之啊......“王应豸喃喃自语道,“你押祖传宝刀换粮是心疼弟兄,我泼你一身污水是自保——这世道,容不下好人!“
......
夜色渐深,校场上的火把依然明亮。孙祖寿站在粮车前,看著士兵们狼吞虎咽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知道,这些士兵不是真的要造反,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总镇,”一个亲兵低声问道,“您真要把祖传的宝刀押出去?那可是成祖爷赐的......”
孙祖寿摆了摆手:“刀是死的,人是活的。先让弟兄们吃饱再说。
校场上的士兵们渐渐安静下来。他们围著粮车,或坐或臥,终於吃上了这几个月来的第一顿饱饭。李长根走到孙祖寿麵前,单膝跪地:“总镇,弟兄们......”
“不必说了,”孙祖寿扶起他,“我知道你们不是真的要反。再忍忍,新皇登基,总会拨餉的。”
他说这话时,心里其实也没底。但他知道,此刻他必须给这些士兵一个希望......
......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七日。
文华殿,晨光初透。铜漏滴答声中,新天子朱由检端坐御座,素白常服衬得面色愈发沉毅。下首四把锦墩上,內阁首辅黄立极、次辅施凤来、阁臣张瑞图、李国普依次危坐,礼部尚书来宗道,户部尚书郭允厚垂手侍立,英国公张惟贤与成国公朱纯臣一左一右立于丹墀两侧。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贤与秉笔太监徐应元屏息侍立在御座旁阴影里,殿內只闻低声哭泣——这是明朝国丧期间天子临朝召对时候的特殊礼仪,叫“哭临”,就是开会前大傢伙儿先哭几嗓子,意思一下。
“今日召诸卿,议两件事。”看到大家都哭过了,崇禎这才开口,声音温和而沉稳,“头一件,皇嫂张娘娘深明大义,於朕继统之际匡扶社稷。礼部擬『懿安』二字为徽號,取『德行纯善、安定宗庙』之意,依皇太后仪注行册封礼。”
来宗道忙出列躬身:“臣遵旨。册文已著翰林院起草,金册、仪驾皆按《大明会典》规制,三日后可呈御览。”他偷眼覷向御座,见新帝微微頷首,悬著的心才落回肚里。这位少年天子登基不过三日,却已雷厉风行地收服了阉党,其手段之果决远超想像。
崇禎目光扫过眾人,指节在紫檀扶手上叩了三响:“第二件,奉圣夫人客氏——”话音未落,魏忠贤的蟒袍袖口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自皇兄龙驭上宾,客氏言行多有乖谬。朕念其抚育先帝之功,不忍加罪。”崇禎语速渐缓,每个字却似重锤砸在眾人心头,“著即留置南台子岛静思己过,非朕亲笔手諭,任何人不得探视。一应起居由司礼监隨堂太监王承恩看顾,查抄家產之事暂缓。”
抄家暂缓,当然是为了收议罪银——自己把银子交出来,可比派一群贪污犯去她家里拿要划算多了。
而把它她转移到南台子岛关押,则是为了更好的利用这张隨时能拿出来敲诈前阉党骨干的王牌!
满殿死寂。黄立极手中的象牙笏板微不可察地倾斜了一个角度。魏忠贤低垂的眼皮下,目光急速闪烁——客氏现在就是皇帝手里捏著的隨时可以朝他这个九千岁脑袋上斩下来的剑!
虽然他已经拿到了免死金牌,但这个免死金牌......到底能不能免死呢?
恰在此时,通政使杨绍震突然手持朱漆红牌,不顾礼仪直闯殿门:“蓟州八百里加急!兵备副使王应豸密奏,蓟镇譁变,总兵孙祖寿纵容乱卒、包庇首恶、拒不行剿,更以私財邀买军心,行跡诡譎似有不轨!乱军之中更有人扬言投虏,局势危殆,请旨速调关寧铁骑弹压!”吼声撕裂殿內凝滯的空气,奏匣“砰”地砸在御前。
崇禎眉头一紧。他记得上上世时,孙祖寿是血战殉国的少数忠勇总兵之一。而王应豸……此名在阉党名录上似有墨跡。
“念。”天子吐字如冰,目光扫向秉笔太监徐应元。
徐应元被那目光刺得一颤,慌忙上前拾起奏匣,展开黄綾密奏,声音带著不易察觉的颤抖:“……臣王应豸万死启奏:蓟镇士卒因餉生变,聚眾譁噪,围逼抚院。总兵孙祖寿非但不遵宪令调兵弹压,反纵容首恶李长根等,更解私藏宝刀押与粮商换粮,假施恩惠,邀买军心。乱卒得粮,气焰更炽,竟有狂徒当眾叫囂『不若投虏求生』!孙祖寿置若罔闻,其心难测!臣冒死截获军中密语,皆言『唯孙镇马首是瞻』……臣孤悬危城,力不能制,伏乞陛下速发关寧劲旅,剿抚並用,以安畿辅……”
诵念声在死寂的大殿中迴荡,魏忠贤紧绷的肩膀似乎鬆懈了一丝。这奏章字字诛心,將“纵容譁变”、“包庇首恶”、“拒不行剿”、“邀买人心”的罪名扣得严实,更点出“投虏”流言与士卒“唯孙镇马首是瞻”的骇人之语。这事儿......少年天子准备怎么处理?
“好个『力不能制』!”崇禎突然一声冷笑,打断了徐应元的诵读。他猛地从御座上站起,素白袍袖带起一股劲风:“户部!给蓟镇的补餉的银子发出去没有?”
户部尚书郭允厚浑身一激灵,急忙出列:“回陛下,太仓库存银昨日已按兵部勘合如数提出,共八万七千两,现封存於部库,正待兵部安排得力员弁及標营护军押送……”
“不必麻烦了!”崇禎厉声截断,字字如铁锤砸在金砖上,“兵部那套文书勘合、层层护卫,走到蓟州,黄菜都凉了!魏忠贤!”
“老奴在!”阴影中的九千岁扑跪在地,心头剧跳。
“带上你的人,去户部库房,把那八万七千两现银,连同內承运库再支两万三千两,凑足十一万,即刻装车!一应手续,朕事后补批!”
“英国公张惟贤!成国公朱纯臣!”
“臣在!”两位勛贵抱拳出列。
“点齐你们府中能战的家丁、家將,披甲执锐!明日辰时,隨朕御驾出正阳门!”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黄立极手中的象牙笏板“啪嗒”坠地,施凤来倒吸一口冷气。魏忠贤更是面如土色——去那群饿红了眼的丘八中间?还要带著白的银子?!
崇禎迎著眾人惊骇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带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哪有什么譁变?哪有什么投虏?都是十三个月欠餉闹的!王应豸丧尽天良,竟想逼死忠良;孙祖寿押刀换粮,是替朝廷稳住军心!朕去,就是要亲眼看看,朕的边军兄弟饿成了什么样子!朕去,就是要亲手把欠他们的餉银,多少发一点到他们手里!让將士们知道——”他袍袖一挥,直指殿外阳光灿烂的天空,“新皇登基,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