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苏珊说

  苏珊的父亲曾是个好人——
  至少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这么对苏珊说。
  如果苏珊生来就有记忆,那么她听到的第一句话,將是父亲苏远撕裂般的哀嚎:
  “我说了我不要小的!把我老婆还给我……”
  十九年前,苏珊的母亲徐珊珊难產而死,二十七岁的苏远成了一名单亲父亲。
  早慧者早殤。
  苏珊三岁时,就已经能读懂父亲脸上那种近乎绝望的悲伤。
  尤其当父亲望向苏珊的眼睛时——
  他的目光总会恍惚一瞬,像是穿透她在凝视另一个灵魂,隨即跌入无边的绝望。
  直到某天,外婆用枯瘦的手搂住小苏珊,哽咽道:“珊珊,你太像……你妈妈了。”
  苏珊才懵懂地明白,父亲看的,从来不是她。
  六岁之前,苏珊的童年尚有微光。
  年迈多病的外婆竭尽全力照顾她,那是她唯一一段接近“被爱”的时光。
  外婆去世后,苏珊一个人在冰冷的殯仪馆待了一整天。
  奇怪的是,她反而觉得那里比如今空荡荡的外婆家里更暖和。
  无人在意的小身影被赶出殯仪馆,独自在外游荡。
  最后还是有人报警,她才被接到通知的苏远接走。
  那个燥热的午后,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住小苏珊。
  她抬起头,认出眼前这个鬍子拉碴、浑身酒气的男人正是许久未见的父亲。
  苏远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小苏珊攥紧衣角,默默跟在那片摇晃的背影后,炽热的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驱不散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之后,苏珊就在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住了下来。
  邻居们常常对她说:“你这个酒鬼老爹啊,要不是有你,早就变成流浪汉嘍!”
  苏珊总是低下头浅浅一笑,悄悄將袖子往下拉,盖住手臂上的淤青,轻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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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没有爸爸的话,我才会变成流浪汉。”
  小学二年级,语文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是《长大以后,我想……》。
  八岁的苏珊这样写:
  “长大以后,我想照镜子。”
  “我没有见过妈妈,但我知道她很漂亮。”
  “外婆说,妈妈和我一样有一头乌黑的长髮;张阿姨说,妈妈和我一样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李大娘说,妈妈和我一样有一个白白的脸蛋。”
  “所以只要我想妈妈了,就会去照镜子。可是我照啊照,怎么都只能看到自己。”
  “所以我想快点长大,这样就能知道妈妈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样,爸爸应该就不会討厌我了吧。”
  “因为大家都说,爸爸很爱妈妈。”
  “因为爸爸说,是我害死了妈妈。”
  “长大以后,我想照镜子,对镜子里的妈妈说:妈妈,我好想你。”
  这篇作文让老师第二天就踏入了她的家门进行家访。
  当天下午,接到老师的举报,警察来了。
  苏远因涉嫌虐待儿童被调查,苏珊被送往社区福利院暂住。
  可一周后的深夜,小苏珊光著脚、穿著睡衣,偷偷跑回了家。
  无论苏远怎么骂她、推她,甚至抓起拖鞋要打她,她都死死抱住父亲的腿,眼泪淌进嘴角,却一声不吭。
  对早熟的苏珊而言,与福利院里那个眼神黏腻、总藉故靠近的男老师相比,父亲醉醺醺的暴力反而构成了一种更“熟悉”、因而也更“安全”的威胁。
  苏珊甚至为自己找到了理由:
  爸爸打我,是因为他喝醉了。爸爸喝醉,是因为我让他难过。他只是太想妈妈了……
  只有留在父亲身边,苏珊才能在苏远酒醉后混沌的眼神里,捕捉到那一丝像是温柔的东西。
  也只有当苏远骂她、打她、却又在第二天清晨扔给她一个冷馒头的时候,苏珊才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隨著年龄增长,苏远动手的次数渐渐少了。
  他们像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只有在父亲醉得不省人事时,苏珊才敢靠近他,从他断断续续的咒骂和鼾声中,感受那一点点扭曲的温情。
  十七岁那年,苏远因酗酒在家中猝逝。
  苏珊睡眠很浅,几乎在一瞬间就察觉到——
  父亲的呼吸停止了。
  她在地铺上静静聆听那片死寂许久,最终起身,轻轻推了推父亲尚存余温的手臂。
  接著,苏珊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蜷缩进那还未僵硬的臂弯里。
  那是苏珊睡得最安稳的一个夜晚。
  此后的苏珊就和普通的少女一样,靠著微薄的救济金考上了大学,选择了殯葬专业。
  她的人生既不黑也不白,是一道广袤的灰,安静又无趣。
  直到苏珊被绑架,被王羡用枪嚇唬了一次。
  一种熟悉的异样感在她的心中滋生。
  苏珊那片灰白无声的世界,仿佛被猛然注入了扭曲的色彩与声响。
  那一天,当李蟹的长剑撕裂黑暗钉入桌面时,四號在恐惧逃窜,一號在冷静地扣动扳机,而二號苏珊——
  她的全部心神,都被王羡那张转瞬即逝的脸庞牢牢攫住,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入脑海。
  这样的莫名情愫原本还可以控制,可是当王羡死在他的面前、当王羡的尸体倒在苏珊的大腿上。
  苏珊的心湿润了。
  如果不是被李蟹拖出了房间,她相信自己一定会扑到王羡的怀里。
  就像她十七岁时睡的那个安稳觉一样。
  现在,王羡被送到了她的面前,简直像是神明的安排。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巧的事吗?
  苏珊明白,她迟早要让王羡安息,要让王羡归於尘土,可至少现在——王羡独属於她。
  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彻底爆发,苏珊帮王羡脱下外套,像一个贤惠的妻子。
  掛好外套之后,苏珊把王羡抱上床,摆成侧躺的姿势。
  关灯之后,她带著笑意躺下,枕在王羡的臂弯里。
  “晚安,王羡先生。”
  苏珊有预感,今晚会是一个安眠夜。
  冬木市的夜晚並不寧静,有人睡去,有人死去。
  巡逻的警员皱著眉头,把一具横躺在马路边的尸体搬上马车。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本月的第几个死去的流浪汉了。
  一开始,警局上下还很紧张,担心出现了什么凶杀案。
  可是当法医调查过后,却发现流浪汉们的尸体上没有任何伤痕,更不存在什么毒药。
  无论怎么深入挖掘,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些流浪汉们是因为生命力流失而自然死亡。
  所以冬木市警局最近开始张贴告示,提醒市民们注意防范疾病。
  至於流浪汉?
  没了,也不算坏事,不是么?
  但是今晚有一丝不同,当巡夜警员搬起流浪汉的尸体,发现有一个木盒从流浪汉怀里掉了出来。
  那个木盒长大概两掌,宽一掌,也就一个拳头的厚度。
  警员有些疑惑地捡起木盒,晃了晃,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轻鬆地打开盖子,木盒里是一片漆黑,就像被人用黑色油漆刷过一样,一点光亮也没有。
  “真是奇怪的东西……”警员嘟囔了一声,四下看看,没有找到垃圾桶,便顺手把木盒丟进了灌木丛。
  深夜,忙完的警员靠在路灯边想点支烟。
  “嚓、嚓……”
  火石摩擦的微光中,一条黏稠的黑影正从木盒中缓缓渗出,沿地面蠕动,悄然缠上了他的脚踝——
  “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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