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山雨欲来
刘清明最终没能等到机会將女友介绍给家里人。
七月中旬,隨著强降水的到来,一场特大暴雨席捲了整个清江省。
电视新闻里,省台的当家旦苏清璇穿著一身连体雨衣,站在波涛汹涌的清江大堤上。
她身后的背景,是灰黄色的江水,和一排排穿著橙色救生衣的武警战士。
“这里是林城清江大堤3號哨位,我身后就是奔腾的江水。截至今天下午四点,清江水位已经达到35.5米,超警戒水位0.2米。目前,省市两级防汛指挥部已经启动一级应急响应,十万军民正严防死守,確保大堤安全……”
苏清璇的播报沉稳有力,但没人注意到,她握著话筒的手,在微微发抖。
省长吴新蕊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她的临时办公室,就设在林城市防汛指挥部。
市长高焱的嗓子已经完全沙哑,白色的运动鞋完全看不出模样,裤腿上全是泥,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市局在马胜利的带领下,全市所有的公安干警全部取消休假,上街维持秩序。
整个林城,都进入了临战状態。
警报,同样在清南市拉响。
云岭乡政府的小会议室里,烟雾繚绕,气氛压抑。
乡党委书记赵元佐慢悠悠地抽著烟,看著窗外瓢泼的大雨。
“这么大的雨,几十年没见过了。山里的情况,不乐观啊。”
刘清明刚从市里赶回来,市长汪明远只对他提了一个要求。
“清明同志,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云岭乡十四个村,尤其是山里的那几个村,绝对不能出人命!这是死命令!”
刘清明把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拍。
“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组织山里村庄的村民转移。”
赵元佐吐出一个烟圈,抬了抬眼皮。
“刘乡长,你刚来,不了解情况。让村民们离开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涉及到安置,吃喝,还有他们家里的那些罈罈罐罐,猪牛羊。搞不好,会出乱子。”
刘清明反问:“赵书记,是乱子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赵元佐被噎了一下,掐灭了菸头。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工作要做得细,不能搞一刀切。是不是可以先动员一部分,比如住在危房里的,地势特別低洼的?”
“现在整个山区都是危险地带!”刘清明站了起来,“山洪和泥石流,一旦爆发,根本不给你反应的时间。等到那个时候,就全完了!”
他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乡干部。
“我建议,立即召开乡党委会议,形成决议。所有乡干部,全部分配到村,不准回家,不准休假。由村干部配合,对苍云山山体范围內的东山村、神台村等七个村庄,进行强制性撤离。所有撤离村民,暂时安置在乡政府和中心小学的校舍里。”
副乡长兼宣传委员於锦绣立刻表態:“我同意刘乡长的意见。神台村那边我负责,我马上就过去。”
派出所所长沈从新也说:“我们派出所全员待命,可以协助乡里进行人员转移。”
赵元佐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
汪市长刚刚才在电话里强调过,人命关天。
如果云岭乡出了人命,他这个一把手,是要负上主要责任的。
“好吧。”赵元佐不再多想,“就按刘乡长的意思办,各个村都要去,有问题电话沟通,我就守在乡党委,散会,马上行动!”
会议室里的人立刻行动起来,打电话,安排车辆,乱成一团。
刘清明没有停留,他抓起桌上的雨衣,对身边的民兵营长甘宗亮说:“老甘,叫上你的人,跟我走!”
大雨让修路不得不停工,所有民兵只能先返回村里。
甘宗亮也带著东山村和神台村的人准备上山。
“回村!”
於锦绣跑了过来,她头髮扎起,脸上没有化妆,显得很乾练。
“刘乡长,我跟你一起上山。”
“行,你小心点,別逞强。”刘清明没有劝阻,他一个人又不能分身。
甘宗亮很快赶来:“我们准备好了!”
“走,骑车回去!”
一行人骑著单车就往山上亍,在这种天气下,汽车都未必好用。
才出乡政府不远,柏油路就到了尽头。
前面的山路,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完全变成了黄色的泥浆河。
他们形成单列,摇摇晃晃地在泥泞中行进。
有些地方完全被暴雨衝垮了,只能扛著车淌过去
刘清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路边的山体,能看到一道道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巨大沟壑。
一些地方的泥土和石块已经鬆动,混著杂草和树根,摇摇欲坠,隨时都有可能塌方下来。
“骑慢点!注意安全!”刘清明对著前面大喊。
连帽雨衣下的视线不断被雨水挡住,视野越来越小。
又往前骑了不到两公里,前方一棵水桶粗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巨大的树冠和枝干横亘在路上,彻底挡住了去路。
“下车!”刘清明扔掉自行车,第一个跳了下去。
冰冷的雨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几个人都跳下车,冒著倾盆大雨,从车上拿出工具。
“砍!”
甘宗亮抡起斧头,狠狠地劈在树干上,木屑混合著雨水四处飞溅。
刘清明和另外几个民兵则用铁锹和铲子,清理著缠绕在树干上的藤蔓和碎石。
於锦绣的裤腿上已经沾满了泥水,雨水顺著她的脸颊往下淌。
她一句话都没说,捡起一根断裂的树枝,默默地帮忙把一些小石块和烂泥巴拨到路边。
甘宗亮一边砍,一边骂:“他娘的,这鬼天气!存心跟我们过不去!”
没人接话,只有斧头砍进木头的闷响,和沉重的喘息声。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才终於在大树底下,硬生生清理出一条仅容一辆车通过的狭窄通道。
这条路要保证上千群眾下山,必须打通。
所有人都累得快要虚脱,浑身湿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上车!继续走!”刘清明抹了一把脸,下达了命令。
车队小心翼翼地从树干旁擦过,继续在泥泞中挣扎。
又过了將近一个小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他们才终於抵达了东山村的村口。
村支书甘新华和村长甘如柏已经等在了那里。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披著老旧的雨衣头戴草帽,满脸愁容,不住地朝村口眺望。
“刘乡长,你们可算来了!”看到刘清明跳下自行车,甘新华像是见到了救星,快步迎了上来,“这雨下得人心慌啊!村后头的山,我听著好像有响动。”
“老支书,別说了,马上组织村民撤离!一户都不能留!”刘清明直接下令,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然而,劝说工作比他想像中要困难得多。
村里的大喇叭已经喊了半天,但响应者寥寥。
很多村民,特別是那些老人,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土地。
故土难离的情结,刻在他们的骨子里。
他们捨不得家里的几只鸡,几头鸭,捨不得那头能耕地的老黄牛,更捨不得那几件用了几十年的老家具。
“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家里!”一个头髮白的老大爷拄著一根竹拐杖,堵在自家那扇破旧的木门口,態度异常强硬。
甘宗亮上去劝:“七叔公,您就听我们一句劝吧,山要塌了!留在这里危险啊!”
“塌了就塌了!我活了八十岁,够本了!我哪儿也不去!”
另一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婶正抱著村干部的大腿,哭天抢地。
“我不能走啊!我家的母猪刚下了十一只崽,粉嘟嘟的,眼睛都还没睁开。我走了,谁来餵它们?它们会饿死的呀!”
哭声,喊声,爭吵声,混杂著雨声,让整个村子乱成一锅粥。
刘清明走到那个老大爷面前,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穿透了雨幕。
“大爷,您听我说。房子倒了,政府给您盖新的,比这个更结实。猪没了,我们按市场价赔钱给您买。可要是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看著老人浑浊但固执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继续说:“您要是信得过我刘清明,就跟我下山。我向您保证,只要人在,以后什么都会有的。您这辈子经歷的风浪比我多,这个道理,您比我懂。”
他又转向那个哭泣的大婶:“婶子,钱重要还是命重要?猪崽没了,我们心疼,可您要是出了事,您的家人怎么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人都平平安安的,这点损失,我们大家一起努力,很快就能挣回来!”
他的话,很朴实,没有大道理,却带著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老大爷沉默了,手里的拐杖在地上戳了戳。
那个大婶的哭声也小了下去。
甘宗亮趁热打铁,用本地话大声地劝说著乡亲们。
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村民们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有人开始默默地收拾一些贵重物品和换洗衣物,准备下山。
一户,两户,三户……
越来越多的人家熄了灯,锁上门,扛著小包,牵著孩子,匯入到村口的撤离队伍中。
刘清明看著长长的队伍在村干部的引导下,开始朝著山外转移,心里稍稍鬆了口气。
他转身问村支书甘新华:“老支书,村里还有人吗?都通知到了吗?”
甘新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喘著粗气说:“都通知了,我跟如柏两个人,带著民兵一户一户敲的门,应该……应该都走了。”
刘清明还是不放心,语气加重了一些:“再想想?我要的是一户不剩!再確认一遍,不能有任何遗漏!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是是是,我再去看看!”甘新华不敢怠慢,转身就要再去巡查。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旁边帮忙组织队伍的甘宗亮,突然想起了什么,黝黑的脸庞瞬间失去了血色。
“坏了!”
“怎么了?”刘清明心里猛地一紧。
“梅鹿养殖基地!”甘宗亮的声音都在发颤,大喊出来,“林技术员她们还在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