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5章 锈锁识新钥与旧梦余烬
梅雨季的尾声,空气依旧黏稠得能拧出水来。
狭窄的老式弄堂里,青石板路被连日阴雨泡得发黑,墙角滋生的苔蘚蔓延出一片片滑腻的墨绿。
空气里混杂著劣质煤烟、饭菜余味和木头腐朽的沉闷气息,与医院那刺鼻的消毒水味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窒息。
蓝阡陌——或者说,此刻占据著“陈默”这具躯壳的存在——站在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旧木门前。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乾涩的摩擦声。这声音,这气味,这狭窄压抑的空间,都像是对他刚刚在医院完成“淬炼”的冰冷嘲讽。
锁舌弹开的瞬间,门內昏暗的光线里,一个倚在门框上的身影,如同被惊动的倦鸟,猛地抬起了头。
是柳如兰。
她穿著一条洗得发白的旧旗袍,领口的盘扣鬆了一颗,露出小半截不再光洁的脖颈。
头髮隨意地挽著,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鬢角。
指间夹著一支快要燃尽的香菸,烟雾繚绕,模糊了她原本艷丽却此刻写满颓唐的脸。
她脚边放著一个褪色的塑料盆,里面泡著几件衣物,肥皂水浑浊不堪。
半个月不见,那个曾经在梦境操控下、卑微地跪在他脚边、眼神痴迷得能滴出蜜来的房东阿姨,消失了。
此刻的她,眉眼间是洗尽铅华后的疲惫,还有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近乎自虐的困惑和挣扎。
她的眼神不再是痴迷,而是像蒙著一层灰翳,空洞地望著虚空,仿佛在努力拼凑一个怎么也抓不住的幻影。
钥匙转动的声音惊扰了她。
柳如兰有些迟钝地转过头,当看清门口站著的人时,她夹著烟的手指猛地一抖,长长一截菸灰无声地跌落,砸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瞬间洇开一小片灰黑。
是他。
陈默。
可……又完全不是他!
柳如兰那双曾经顾盼生辉、如今却布满红丝的眸子,瞬间瞪圆了。
她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在冰冷的木质门框上。
眼前的年轻人,穿著洗得发旧的廉价t恤和长裤(病號服已被丟弃),身形依旧是记忆中的瘦削挺拔,但有什么东西……彻底不同了!
那份曾经縈绕在他身上、时而阴鬱时而贪婪、时而卑微时而狂妄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静的、如同深潭古井般的漠然。
他站在那里,像一块被流水冲刷了亿万年的黑曜石,光滑、坚硬、散发著拒人千里的寒意。
那张脸,五官依旧是陈默的五官,但眉宇间那些属於“陈默”的挣扎、算计、浮躁统统被抹平了,只剩下一种非人的平静。
最让她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不再是肿胀模糊,也不是从前那种带著底层戾气或短暂得意时的光芒。
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瞳孔深处,仿佛沉淀著亘古的幽暗,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
他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像手术刀般精准而冰冷,瞬间穿透了她所有的偽装和颓唐,直抵她灵魂深处那片混乱的废墟。
柳如兰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赤身裸体地站在冰天雪地里。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香菸烫到了手指,她这才猛地回过神,慌乱地將菸头丟在地上,用脚碾灭。
“你……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乾涩沙哑,带著浓重的烟味,像是生了锈的铁片在摩擦,“伤……伤好了?”
她努力想挤出一个属於房东阿姨的、惯常的市侩笑容,却发现嘴角僵硬得如同冻住,只能勉强扯动一下,显得无比怪异。
蓝阡陌(陈默)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双法则之眼无声运转,柳如兰此刻混乱如麻的思绪,如同摊开的书页般呈现在他冰冷的意识中:
【是他!可……怎么像变了个人?】
【我这是怎么了?半个月……整整半个月!我像丟了魂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像著了魔一样对他……?】
【房租不要了?给他做饭?还想……还想……天啊!柳如兰你疯了吗?!】
【他住院了…被打得很惨…我知道…可我为什么就是不想去?不敢去?】
【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
【可他现在……他现在的样子……】
柳如兰的內心在尖叫,在撕裂。
她看著眼前这个气质截然不同、散发著致命吸引力的男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更加汹涌的悸动和渴望,如同野草般在她心底疯长!
这不再是梦境扭曲下的痴迷,而是源自她灵魂深处、被眼前这具冰冷躯壳和神秘气质所激发的、最原始最真实的吸引!
他更高贵,更冰冷,像一座遥不可及的冰山,却比从前那个“陈默”更让她无法自拔!
但同时,一股更强烈的、如同硫酸般灼烧的羞愧感也汹涌而至!
在他最需要帮助、躺在医院生死不知的时候,她在哪里?
她在逃避!在困惑!在拒绝承认自己曾经那段莫名其妙的“痴迷”!
她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自己的壳里,对这个曾经被她捧在手心(虽然是被扭曲的)的房客不闻不问!
现在,他回来了。
带著一身谜团和更加致命的吸引力回来了。
她却感觉自己像个小丑,一个在最该出现时缺席、如今又厚著脸皮站在这里、满心齷齪念头的……贱人!
“嗯。”
蓝阡陌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甚至没有回答她关於伤势的问题,仿佛那根本不值一提。
他的目光扫过她脚边那个浑浊的洗衣盆,扫过地上被碾灭的菸头,扫过她鬆开的盘扣和汗湿的鬢角,最后重新落回她那张写满挣扎、羞愧和无法抑制迷恋的脸上。
那目光,依旧冰冷,带著洞悉一切的漠然。
柳如兰在那目光下,感觉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散开的衣领,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试图找回一点可怜的体面。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道歉,比如解释,比如问问他的情况……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羞愧感和面对这全新“陈默”时那种自惭形秽的卑微感,將她彻底淹没。
“阿…阿姨…最近可好?”
蓝阡陌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问天气。
他甚至用上了“阿姨”这个前身习惯的、带著点刻意的疏离称谓。
这句寻常的问候,在柳如兰听来,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脸上!
他叫她“阿姨”!多么清晰的界限!
多么冰冷的提醒!
提醒著她此刻的狼狈,提醒著她住院期间的无情,更提醒著她內心那点刚刚萌芽、却註定卑微如尘的、不合时宜的痴心妄想!
柳如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
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眼睛,声音细若蚊吶,带著无法掩饰的慌乱和狼狈:
“还…还好…你…你回来就好……”
她语无伦次,只想立刻逃离这让她窒息的地方。
蓝阡陌没有再说什么。
他微微頷首,动作带著一种生疏却奇异的优雅。
然后,他侧身,从僵立如木桩的柳如兰身边,径直走进了那扇散发著陈旧气息的出租屋门。
门內,是更加昏暗、混杂著霉味和尘埃气味的空间。
他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咔噠。”
一声轻响,如同生锈的锁再次扣合。
门外,柳如兰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大口喘著气。
心臟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脸颊滚烫,手心却一片冰凉。
她低头看著地上那滩被菸灰弄脏的水渍,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廉价的旧旗袍,还有那双泡在浑浊肥皂水里、指节粗糙的手。
眼泪,毫无徵兆地滚落下来,砸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混入那片灰黑的水渍里,消失不见。
她终於明白了。
那个让她莫名其妙痴迷的“陈默”,是一场荒诞的梦,梦醒了,只留下满心困惑和不堪回首的羞耻。
而眼前这个冰冷、漠然、如同行走寒渊的“陈默”,却像一把淬了毒的钥匙,在她刚刚摆脱旧梦枷锁的心门上,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一个更深、更痛、更让她绝望的锁孔。
门內。
蓝阡陌站在狭小客厅的中央,目光扫过这间熟悉又陌生的陋室。
灰尘在从狭窄气窗透进来的微光里飞舞。他没有开灯,幽深的眼眸在昏暗中,清晰地映照出每一处细节,也映照出门口那个女人无声崩溃的剪影。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工具而已。
前身留下的一堆麻烦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旧梦的余烬,不值得他投去半分目光。
他径直走向里间那扇更小的门,那里是“陈默”的臥室。
真正的战场,在別处。
柳如兰的挣扎与泪水,不过是这具躯壳过往遗留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背景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