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死亡阴影

  那次毫无节制的纵情享乐,终究成了压垮朱高炽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那日后他便一病不起,身体如被秋风扫过的落叶般一天天衰弱下去。
  曾经还算硬朗的身板日渐佝僂,连抬手梳理鬍鬚的力气都渐渐消失,说话时气若游丝,每一次呼吸都带著沉重的喘息。病中的老皇帝仿佛被时光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往日眉宇间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颓然与虚弱,整日蜷缩在锦绣阁的龙榻上,再无往日寻欢作乐的神采。
  隨著身体日渐衰颓,朱高炽对赵贵妃的温存愈发贪恋,依赖也愈发深重,仿佛要將余生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这个女人身上。
  病中的他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时常无端烦躁,一点小事便能让他大发雷霆,更添了几分疑神疑鬼的毛病。他总觉得暗处有人要趁机谋害自己,尤其是在用药这件事上,更是谨慎到了偏执的地步。太医院精心调配的汤药,无论太医如何解释药性,他都一概摇头拒绝,甚至会一把打翻药碗,怒吼著“这里面有毒”。
  可只要赵贵妃亲自端著药碗走过来,坐在榻边轻声细语地哄劝,用小巧的银汤匙舀起汤药,先自己抿一口试温,再一勺一勺餵到他嘴边,他便会像个孩子般乖乖张开嘴,任由药液滑入喉咙——在他心中,唯有这个女人的触碰能让他感到安心。
  到了晚上,他对赵贵妃的依赖更是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必须由赵贵妃坐在榻边,握著他的手轻声哼唱小调,或是讲些宫外的趣闻軼事哄他入睡,而且一定要紧紧搂著她的腰,將脸埋在她的颈窝处,感受著她髮丝的清香与身体的温热,才能勉强闭上眼睛。赵贵妃几乎被完全绑在他身边,白日里要亲手餵药、餵饭,夜里要时刻留意他的动静,连更衣洗漱都要快步来去,生怕自己刚离开片刻,皇帝就会惊醒不安。宫女们常能看到贵妃眼底的疲惫,可她脸上始终掛著温柔的笑意,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她比谁都清楚,此刻的陪伴,是为自己和儿子积攒未来的生路。
  更让人心力交瘁的是,噩梦开始如影隨形地纠缠著这位老皇帝。他经常在半夜突然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喘息声,像是刚从万丈深渊里挣扎出来。赵贵妃起初不明所以,后来在一次次安抚中才慢慢得知,他总是梦到早年那些因造反而被处置的皇族宗亲,那些被他暗示赐死的叔伯、堂兄,化作苍白的面孔、流血的眼睛,在他梦中反覆出现,质问他“为何赶尽杀绝”。
  无数个寂静的深夜,赵贵妃都会被身边剧烈的颤抖惊醒。她从香甜的睡梦中迷糊睁眼,总能看到夫君双目圆睁、瞳孔涣散的狼狈模样,双手紧紧抓著她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只能强打精神,伸出手轻轻拍著他鬆弛的后背,用温热的掌心贴著他冰凉的皮肤,在他耳边一遍遍地轻声安慰:“陛下不怕,臣妾在呢,都是梦,都过去了……”
  往往要这样轻声哄劝、温柔抚摸半个时辰,老皇帝急促的呼吸才能渐渐平復,重新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只是眉头依然紧锁,仿佛连睡梦中都在挣扎。
  每次皇帝从噩梦中惊醒,寢殿外的侍女们都能第一时间听见动静。她们早已练就了十足的默契,不用传唤便著急忙慌地捧著铜盆、端著补汤赶进来。
  铜盆里的热水冒著裊裊热气,帕子浸在水中备用;补汤则是提前温在炭炉上的参汤,用精致的白瓷碗盛著,散发著淡淡的药香。侍女们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一人用温热的帕子帮皇帝擦拭额头和脖颈的冷汗,一人小心翼翼地为他更换被汗水浸湿的寢衣,还有人端著参汤,等贵妃接过餵给皇帝。这一番折腾下来,往往要耗费半个多时辰,才能让皇帝彻底安定下来,重新陷入沉睡。而此时天色已近黎明,赵贵妃和宫女们却再也无眠,只能守在榻边,等待新一天的到来。
  隨著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紫禁城內的空气也变得愈发微妙起来。各种流言碎语开始像藤蔓般肆意传播,宫人们私下里交头接耳,眼神里带著探究与敬畏。有的说“陛下昨夜又昏迷了两次,太医院都束手无策了”,有的猜“太子已经开始在文华殿处理所有政务,怕是很快就要登基了”,更有甚者暗中议论“越王最近频繁召见府中护卫,往来的官员也多了起来,怕是要有动作了”。
  各方势力都不再安分,如同蛰伏的野兽般暗中观察、伺机而动。东宫的人愈发沉稳,朱瞻基每日在文华殿召见大臣,处理奏摺条理清晰,言谈间已颇具帝王风范,暗中却让心腹加强了东宫的守卫;越王府的人往来频繁,行踪诡秘,偶尔有王府侍卫在宫墙附近徘徊,引得巡逻禁军格外警惕;连內阁的大臣们也开始在奏摺里更频繁地提及“太子监国”的事宜,字里行间都在为权力交接铺路。
  就连那些平日里最不起眼的洒扫庭院的小宫女、守在宫门口的老太监,都能从空气中嗅出不一样的味道。她们路过锦绣阁时,总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看到太子仪仗经过,会比往日更加恭敬地跪拜;听闻越王又在府中设宴,便会暗自猜测“是不是要变天了”。她们私下里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极低:“看这光景,偌大的紫禁城,怕是很快就要换个主人了。”
  朱高炽的精神一日比一日颓唐,昔日眼中的光彩被浓重的晦暗取代,他常常对著窗外的枯枝发呆,半晌都不言语,仿佛已清晰地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总在无人时喃喃自语,说自己命不久矣,时日无多,那份对生命的眷恋与对死亡的恐惧,像沉重的枷锁,日夜缠绕著他。
  三月初的一个夜晚,锦绣阁的暖阁里瀰漫著浓郁的药香。
  朱高炽刚经歷了一场激烈的咳嗽,胸腔里像是塞了团,闷得他喘不过气来,脸涨得通红,豆大的汗珠顺著脸颊滚落。赵贵妃跪在榻边,一边轻拍他的后背顺气,一边用丝帕为他擦拭汗水,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好不容易將他服侍著躺下。宫人们悄悄熄灭了多余的宫灯,只留一盏在角落散发著昏黄的光,暖阁內烧著银丝炭,温度宜人,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压抑。
  朱高炽平躺著喘息了许久,胸口的闷痛渐渐缓解,气息终於捋顺了些。可就在这片刻的安寧中,他忽然一把搂过身边的赵贵妃,將头埋在她的颈窝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嘶哑而绝望,完全褪去了帝王的威严,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尘世的留恋,听得人心头髮紧。
  赵贵妃被皇帝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弄得惶恐不安,身体瞬间僵硬。她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朱高炽,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一动不动地任由他紧紧搂著,感受著他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任由他肆无忌惮地宣泄积压已久的情绪。
  哭了好一会儿,朱高炽忽然挣扎著坐起身,伏在赵贵妃的胸口,枯瘦的手指颤抖著抚摸她光滑的肌肤,像是要抓住最后一丝温暖。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哽咽著呜咽:“朕恐怕……真的命不久矣……这身子骨,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赵贵妃被皇帝这句话嚇得容失色,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那些劝慰的话语全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下意识的反应,连忙开口劝慰:“陛下吉人天相,定会万寿无疆的!太医说了,只要好生將养,身子定会好起来的……”
  但很显然,朱高炽並没有被她的话语软化。他摇了摇头,眼中的绝望更深了:“別哄朕了……朕自己的身体,朕最清楚……”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著浓重的悲观,像秋风中的残烛,隨时都会熄灭。
  赵贵妃实在没有办法,只能乖乖地依偎在他怀中,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腰,將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静静地等待他开口。
  朱高炽在她怀中长吁短嘆,时而咳嗽两声,时而沉默发呆,暖阁里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他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他望著角落跳动的烛火,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坦然地摇了摇头,然后不断深呼吸,努力调试著自己的情绪。
  等到胸腔里的躁动平息,心情重新归於平静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著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罢了,人终有一死,朕贵为天子,亦不能例外。秦皇汉武求仙问道,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他顿了顿,抬手抚摸著赵贵妃的头髮,眼神变得温柔起来:“朕这一生,也算没辜负祖宗基业。如今想来,倒也没有什么其他心事未了。”
  说到这里,他握紧了赵贵妃的手,语气带著几分恳求:“只求能在死前,与贵妃安稳度日,每日能看到你笑,能握著你的手,这样就算闭眼,也不留遗憾了。”
  赵贵妃依偎在皇帝怀中,听著他这番平静却字字戳心的话再也忍不住,眼眶一热,滚烫的泪水顺著脸颊滑落,滴在朱高炽的手背上。
  赵贵妃这一哭,倒让朱高炽心里泛起了怜惜。他抬手用粗糙的指腹擦去她脸颊的泪水,声音虽沙哑虚弱,却带著几分安抚的篤定:“娇娇……你放心好了……”
  他顿了顿,胸口一阵发闷,忍不住轻咳两声,才继续说道:“朕……我……我死后……”说到“朕”字时,他忽然停顿了,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决定放下帝王的称谓,用更亲近的口吻开口,“我死后……瞻基不会亏待你和崅儿的……”
  赵贵妃听后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默默垂著眼帘,长长的睫毛上还掛著泪珠,落在锦被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在心里反覆思忖著老皇帝的话语。
  片刻后,赵贵妃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知道这个问题必须问清楚,这关係到她和儿子的生死存亡。
  赵贵妃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趁势发问,声音带著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陛下……若您百年之后,是否要……要臣妾……陪陛下一起长眠……”
  这话一出,暖阁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烛火的噼啪声都变得清晰可闻。赵贵妃的心跳得飞快,指尖紧紧攥著锦被,指节泛白。她太清楚活人殉葬的规矩了——太祖、太宗年间,先帝驾崩后,大量的妃嬪要殉葬。
  她必须提前探知皇帝的心意:如果有丝毫殉葬之意,自己现在就得立刻行动,放下所有身段去拉拢张皇后与太子,哪怕是卑躬屈膝,也要与他们母子搞好关係。
  未来的太后和皇帝愿意保她,即便朱高炽临终前突发奇想,他们也会出面阻拦;就算他们不愿出手,自己也能提前安排好后事,绝不会让十一岁的岐王朱瞻崅莫名其妙失去母亲,在懵懂中崩溃发狂。
  朱高炽闻言,立刻连连摇头,枯瘦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语气异常认真:“糊涂话!朕怎么会让你做这种事?朕不仅不要人殉葬,还要下旨彻底废除这活人殉葬的制度!”
  他望著赵贵妃惊愕的眼神,继续说道:“这规矩沿袭多年,不知害了多少性命。先帝时,那些殉葬的宫人妃嬪哭喊声,朕至今还记得……这不是仁君所为。朕当了十几年皇帝,別的不敢说,这点仁心还是有的。废除殉葬,了却朕这桩存了多年的心愿,也算是给后世积点德。”
  赵贵妃听到这话,紧绷的身体终於微微鬆弛下来,心底悬著的巨石轰然落地。她望著老皇帝布满皱纹却异常认真的脸,眼眶又热了起来,这一次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夹杂著庆幸与一丝感动。她轻声道:“陛下仁厚,是后宫之福,也是天下女子之福。”
  赵贵妃依偎在他怀里,感受著他微弱却平稳的心跳,心里渐渐安定下来。老皇帝终究还是那个念及旧情的君主,没有被权力和猜忌吞噬最后的良知。
  暖阁里的烛火依旧跳动,映照著相拥的两人。朱高炽的呼吸渐渐平稳,似乎有些累了,闭著眼喃喃道:“睡吧……別怕……”
  赵贵妃轻轻“嗯”了一声,將头埋得更深了些。窗外的夜色正浓,而属於她的黎明,似乎终於有了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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