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汉王

  永乐二十二年八月初五,山东乐安州的汉王府內,暑气裹挟著蝉鸣,將整座府邸蒸得燥热不堪。
  汉王朱高煦在书房內来回踱步,金丝绣蟒的常服早已被汗水浸透,脚下的青砖上落满他烦躁不安的脚印。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无人翻阅,往日里频繁往来的密信突然断了踪跡,这反常的寂静,让他心中的不安如同野草般疯狂生长。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爷!京城来人了!”管家的声音中带著难以掩饰的惊慌。朱高煦猛地转身,三步並作两步衝到门口,却见一名身著緋袍的宦官在锦衣卫的护送下,正昂首阔步地踏入王府。
  这个太监怀抱著一卷明黄圣旨,鎏金云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朱高煦眯起了眼睛。
  朱高煦的心跳陡然加快,因为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拳头下意识的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依然强装镇定,带著王妃韦雪清在大堂正中跪定。
  隨著传旨太监“奉天承运皇帝詔曰”的尖细嗓音响起,朱高煦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当听到“以明年为洪熙元年”这句话时,朱高煦只觉耳边嗡鸣一片,眼前浮现出兄长朱高炽病弱的面容。
  “什么洪熙皇帝?”朱高煦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狮子,霍然起身。韦雪清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伸手死死攥住他的衣摆:“王爷慎言!”话音未落,却被他一把甩开,踉蹌著跌坐在地。
  朱高煦衝上前,一把掐住传旨太监马泉的衣领:“先帝何时驾崩?为何不通知本王?”他的呼吸灼热而粗重,喷出的气息几乎要將对方吞噬。
  不等马泉回答,朱高煦已一把夺过圣旨,青筋暴起的双手狠狠一扯,上好的明黄绸缎发出撕裂的脆响,碎片纷纷扬扬洒落。
  大堂內一片死寂,唯有韦雪清急促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就在此时,马泉却不慌不忙,单膝跪地,指尖灵巧地將撕碎的圣旨残片收拾起来,金线龙纹在他掌心重新蜿蜒:“代皇上问话——”
  马公公忽然抬头,浑浊的双眼竟泛起鹰隼般的锐光:“朱高煦,可记得《皇明祖训》?你还是不是先帝之子,还认不认这个父亲?认不认朕这个皇长兄?先帝选择朕克继大统,你承不承认?”
  马泉將卷好的圣旨往腰间一塞,朱漆地板在他靴底发出闷响:“若不愿遵遗詔,不想认先帝的遗志,那也不要认先帝封的这个汉王头衔,也不要来京城给先帝守孝,你把马泉杀了然后告诉朕,你要造反!”
  代替皇帝训话完毕,马公公扯开领口,露出脖颈上狰狞的海战伤疤,“王爷,要杀要剐请自便!”
  朱高煦的佩刀已出鞘三寸,却在侍卫们紧张的抽气声中僵在半空。眼前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太监,此刻周身散发的气势竟让他想起父亲亲征时的威严。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安插在京城的眼线,居然带来了他最不想听的消息:北征大军已悉数入关,三大营二十万精锐正屯驻京师周围。
  冷汗顺著脊背滑落,朱高煦手中的刀噹啷坠地。他盯著马泉腰间明晃晃的腰牌,突然想起父亲说过,这是郑和旧部才有的信物。
  “臣……臣朱高煦领旨谢恩!”沙哑的声音惊飞檐下棲雀,桀驁的朱高煦竟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待宣旨队伍消失在大门口,朱高煦突然瘫坐在地,像孩童般捶打著地砖:“我送出去的金豆子数以百计!那些收了好处的狗东西……居然一个人也不报信!”朱高煦用力扯著自己的束髮金冠,名贵的东珠散落在满地狼藉中。
  韦雪清望著丈夫扭曲的面容,缓缓抚平裙摆上的褶皱,理了理衣裙,神色自若地踱步到圈椅边坐下:“明日就启程进京吧。先帝驾鹤西去,你这个做儿子的不去守灵可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你如果不去,那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指著你的鼻子,骂你是个不孝子。”
  “韦雪清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朱高煦难得地对著妻子大声嚷嚷,“你就这么盼著我去死吗?你是不是已经和別的男人好上了?”
  韦雪清被气得哭笑不得:“你是有病吗?我年轻貌美的时候不去偷汉子,人老珠黄了反倒去勾搭野男人?”
  “那你为什么让我去北京给先帝守孝,这不是自寻死路吗?”朱高煦嘟囔著,眼中满是不甘与恐惧。
  夕阳西下,窗外的暮色渐浓,汉王府的飞檐在夕阳下投出巨大阴影,仿佛预示著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將来临。
  韦雪清指尖摩挲著团扇上的緙丝纹路,望著丈夫来回踱步的焦躁身影,终於开口:“你若拒赴丧仪,新帝用『不孝』罪名便能彻底压垮你。但你若恪守礼制,行足孝道,便是皇上想动你,也得掂量天下悠悠之口。古往今来,哪个帝王敢公然违背忠孝之礼?”
  朱高煦抓起案头的青铜镇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镇纸边缘刻著的饕餮纹硌得掌心生疼,他却浑然不觉。
  “龙潭虎穴又如何!”镇纸重重砸在舆图上,震得標註京城的硃砂点都晕开了边缘,“我倒要看看,他朱高炽能把我怎样!”
  八月初十的官道上,素白幡旗翻涌如浪。朱瞻基身披重孝,骑在踏雪乌騅上,韁绳攥得死紧。
  祖父的楠木灵柩在二十四人抬的龙輦上缓缓前行,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像极了老人征战时的马蹄声。
  前方,朱高炽率领文武百官跪伏尘埃,望著梓宫时,耳边满是程式化的哭嚎。新帝攥著孝帕的手微微发颤,心头五味杂陈——这些假哭的臣子,当真以为他听不出虚实?
  八月十二日,京城九门大开。赵王朱高燧的车队如期而至,家眷们素衣麻冠,未进灵堂便已哭作一团。朱高燧更是扑到先帝灵前,哭得几近昏厥,髮丝凌乱地散在孝衣上。
  围观官员交头接耳,赞声此起彼伏:“此等孝心,当为宗室表率!”
  汉王朱高煦却被引至紫禁城偏僻的掖庭。推开斑驳的朱漆门,见儿子朱瞻圻蜷缩角落,锦袍破碎,脖颈处还留著鞭痕。
  “爹!”少年踉蹌著扑进父亲怀中,泪水浸湿朱高煦孝衣,“他们杀了府里所有男丁,女眷和孩子都被关在浣衣局……”
  朱瞻圻哽咽著:“他们还说那九十副鎧甲是谋逆铁证!”
  朱高煦的后背瞬间绷紧,望著宫墙外阴沉的天色,听著远处传来的哀乐,突然笑出声。笑声惊飞檐下的寒鸦,却带著说不出的苍凉。
  “別怕。”朱高煦贴著儿子的耳畔低语,温热的气息里带著血腥气,“咱们父子既入了这局,便要让他们知道,汉王府的獠牙,没那么容易折断。”
  暮色漫过宫墙,將两人的身影吞噬在黑暗中,唯有灵堂方向传来的钟鼓,一声声叩击著京城的夜空。
  永乐二十二年的初秋,紫禁城笼罩在一片肃杀的白幡之下。朱棣的灵堂內,裊裊青烟裹挟著龙涎香与烧纸的焦糊味,在雕樑画栋间縈绕不散。
  朱棣的后妃们身著素白麻衣,涕泪纵横地伏在灵柩前,哭声时而如杜鹃泣血般悽厉,时而似寒夜孤鸿般哀婉,那悲愴的哀嚎声衝破琉璃瓦,在空旷的宫闕间久久迴荡。
  几位公主蜷缩在角落,纤细的手指不断擦拭著泛红的眼眶,鮫綃帕子早已被泪水浸透,晕染出深色的痕跡。殿外长廊下,駙马们聚成几簇,帽上的玉蝉隨著他们交头接耳的动作微微晃动,虽压低了声音交谈,却仍难掩神色间的不安与揣测。
  “皇上驾到——”隨著王淮那尖锐且悠长的吆喝声划破凝滯的空气,整个灵堂瞬间陷入死寂。鎏金铜鹤灯將朱高炽的身影拉得修长,他身著玄色孝服,衣上的十二章纹暗绣在摇曳的烛光中若隱若现,手持哭丧棒,脚步沉稳却又透著几分沉重地踏入灵堂。
  朱瞻基紧隨其后,腰间特意解下的佩刀昭示著对先帝的尊崇,少年身姿挺拔,目光警惕地扫视著四周。父子二人缓缓走到灵柩前,庄重地跪坐在蒲团之上,重重叩首,三拜九叩之间,额头紧贴冰冷的青砖。
  朱高炽望著父亲灵位前摇曳的长明灯,恍惚间儿时父亲教他骑射、为他讲述治国之道的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叩拜完毕,朱高炽起身准备转身离去。就在这时,一道冰冷且充满挑衅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大哥,这么急著上哪儿去呢?”
  朱高煦从廊柱阴影中大步走出,孝冠歪斜,髮丝凌乱地散落在额前,眼中布满血丝,神情透著一股近乎疯狂的偏执。
  他刻意將“大哥”二字拖得极长,语调阴阳怪气,在寂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瞬间打破了方才的肃穆。
  朱高炽身形微微一顿,垂在袖中的双手悄然握紧,心中却早有预料。这个弟弟覬覦皇位已久,如今父亲驾崩,他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发难的机会。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悦,保持著帝王应有的仪態,用只有朱瞻基能看清的唇语迅速说道:“快去调两队禁军,把住殿外。”
  朱瞻基目光一凛,立刻领会父亲的用意,微微頷首后转身离去,衣袂带起一阵风,將地上未燃尽的纸钱捲起,在空中打著旋儿。
  不过片刻,殿外便传来禁军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甲冑碰撞的鏗鏘声响,为灵堂筑起一道坚实的防线。
  “贤弟如果要祭拜父亲,请自便。”朱高炽缓缓转身,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波澜不惊,“若有国事相商,还请移步偏殿。太祖皇帝立规,外朝之事不得扰內宫清净。”他特意加重“太祖皇帝”四字,目光威严地扫过殿內屏息凝神的妃嬪们,意在提醒在场所有人,祖宗家法不容置疑,即便在这敏感时刻,也必须恪守规矩。
  然而,朱高煦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向前踏出半步,金丝绣蟒的袖口狠狠扫过供桌,震得香炉里的香灰纷纷扬扬地洒落。
  汉王朱高煦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开口说道:“哥,你敢不敢当著这么多人的面,说清楚父亲是怎么死的。”那语气充满了质疑与挑衅,意图將朱高炽置於万劫不復之地。
  “请二叔称呼我父皇为陛下!”朱瞻基的声音如惊雷般从殿外传了进来,少年已带著禁军將灵堂团团围住,手中的孝棒重重杵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君臣之道不可违!”目光如炬,眼神中透著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坚定,周身散发著不容置疑的气势。
  朱高炽抬手虚按,示意儿子稍安勿躁。他整了整孝服上的玉带,神情依旧淡定从容,不紧不慢地说道:“先帝年事已高,积劳成疾,崩於榆木川行在。”他的语气平稳,字字清晰,仿佛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说了传位给你?”朱高煦迫不及待地打断,脸上写满了不信任。
  面对这赤裸裸的挑衅,朱高炽神色未变,依旧镇定自若:“先帝临终前,有近侍太监马匀,隨军內阁大学士杨荣、金幼孜,以及英国公张辅在场。”
  朱高炽顿了顿,目光如利剑般直视朱高煦的双眼:“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朕可以把他们四人现在叫来。”
  此言一出,灵堂內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在场眾人皆知,英国公张辅在军中威望极高,战功赫赫,质疑张辅,就等同於质疑整个北征大军的忠诚。
  朱高煦僵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殿外秋风呼啸,掠过宫墙,將灵幡吹得猎猎作响,无声地嘲笑这场仓促且无力的逼问,终究不过是一场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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