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高下立判

  朱高炽脚步匆匆,身影穿过太子宫的迴廊,月色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一进寢殿,他便迫不及待地將皇帝的旨意转述给张妍:“父皇准你改组太医院,还下令砍了王景弘那庸医!”
  张妍眼中闪过一丝欣喜,旋即敛了神色:“那王景弘纯属咎由自取。”
  对著面前的名医名录,张妍思索片刻,有了主意。
  “周正倒是最为擅长医治这些方面。”张妍唇角上扬,唤来贴身宫女。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医官便迈著沉稳的步伐走进殿內。
  朱高炽上下打量著眼前之人: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袭青布长衫,衬得面庞愈发白净,双眸如星,透著一股睿智与从容,身形瘦削却不失挺拔,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臣周正,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周正拱手行礼,声音清朗。
  “你可愿为陛下诊治?若治不好,可是要担责的。”朱高炽目光如炬,盯著周正。
  “臣愿一试,若无效果甘愿领罚。”周正神色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陛下手段雷霆,可不是开玩笑的。”朱高炽还是有些不放心。
  “永乐大帝威名远扬,臣岂会不知?若不能为陛下解忧,诛十族又何妨!”周正微微昂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朱高炽心中一震,这年轻人的胆识,竟不输当年的建文第一狠人方孝孺。
  他微微頷首,周正背起药箱,跟著守在门口的王忠,向著安贵妃的寢宫走去。
  此时的朱棣正窝在榻上,心中烦闷不已。王景弘那几剂无用的药,让他在安贵妃面前丟了顏面,还让儿子知晓了自己的隱疾。
  “这太医院儘是些庸才!”他猛地捶了一下榻边,眼中满是怒意。
  “陛下,太医周正到。”王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宣。”
  周正稳步走进內室,先是恭敬地行了大礼,然后走到榻前,伸出三指,搭在朱棣的手腕上。
  片刻后他收回手,神色平静:“陛下,您並无大病,只是年岁渐长,加之早年征战,身体损耗过大,力不从心乃自然之理。”
  朱棣微微一怔,没想到这年轻太医竟如此坦诚。“你不怕朕生气?”他饶有兴致地看著周正。
  “臣乃医者,只知实话实说,陛下乃天下之主,自会明察。”周正直视著朱棣的眼睛,毫无惧色。
  “好!朕就喜欢你这实话!”朱棣哈哈大笑,心中的烦闷倒是消了几分。
  周正铺开宣纸,提笔写下药方。
  “鹿血二两?还有针灸?”朱棣看著药方,微微皱眉。
  “陛下,取上林苑雏鹿精血,配以药材稀释服用,可强身健体。这针灸之法,可让陛下信得过的太医施针,关元、中极、气海诸穴,可调理身体。”周正耐心解释。
  朱棣微微点头,他已从王忠那里得知周正的身世:
  周正祖辈曾世代为元大都的御医,徐达破城后,念其族人医术高超,才留了他们一家性命,迁至金陵。
  “你既如此坦诚,朕信你。”朱棣將药方递给王忠,“按方抓药。”
  “遵旨。”王忠领命而去,周正也退了出去。寢殿內,朱棣靠在榻上,望著窗外的月色,心中默默期待著身体能有所改善。
  九月二十六的夜,如墨般浓稠,却被紫禁城的灯火撕开一道道绚烂的口子。
  朱棣身著一袭明黄锦袍,脚步轻快地迈向擷芳殿。
  今晚他满心期待,周正的药已让他尝到了甜头,那久违的活力,如同蛰伏多年的火山,重新喷薄而出。
  踏入殿內,安贵妃盈盈拜倒,眸光如水:“陛下万安。”
  朱棣伸手扶起,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爱妃,今日朕定不让你失望。”
  床榻之上,纱帐轻摇。
  与王景弘那几剂无用的药不同,周正的药方如同一剂神药,让朱棣只觉浑身充满力量,精力充沛。他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安贵妃的娇呼声如同最美妙的乐章,在殿內迴荡。
  这一夜,朱棣第一次听到安贵妃发自肺腑最真挚最兴奋的呼喊声,听到了女孩最娇媚最柔情的呻吟声。
  朱棣半倚在榻上,看著安贵妃眼角的泪痕,心中满是得意。
  他拿起丝帕,轻轻拭去她的泪水:“这个周正,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朕打算让他做太医院院判,你觉得如何?”
  安贵妃微微一怔,平日里皇帝要么自称“朕”,彰显威严;要么自称“寡人”,带著帝王的孤独。今日竟用了“我”,可见心情之愉悦。
  她忙笑道:“陛下圣明,赏罚分明,臣妾自是佩服。”
  朱棣哈哈大笑,笑声穿透纱帐,传到了殿外。
  王忠和两个侍卫听到这久违的笑声,互相对视一眼,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万岁爷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一个侍卫小声说道。
  王忠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慨:“是啊,陛下已有八九年未曾如此畅快。”
  朱棣斜倚著绣满金线蟠龙的织锦软枕,指尖轻轻地摩挲著安贵妃平坦绵软的小腹,烛火將他眼角的皱纹镀上一层暖金。
  殿外夜漏滴答,伴著远处似有若无悠长的梆子声,在静謐中酝酿著某种隱秘的期待。
  “你说,会是个小王爷,还是个小公主呢?”他的声音带著几分醉意,混著龙涎香縈绕在纱帐之间。
  安贵妃睫毛轻颤,玉颈泛起淡淡緋色,腹中尚未成形的生命仿佛已在帝王的期许中鲜活起来。
  “臣妾但凭陛下心意。”她將脸颊贴在朱棣宽厚的胸膛上,听著沉稳的心跳声,指尖无意识地抚摸著他的脖颈。
  “若是男孩,”朱棣忽然撑起身子,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就封他去江西。那里山水灵秀,鱼米丰饶,滕王阁的明月,鄱阳湖的烟波……”他的声音渐渐柔和,仿佛已看到幼子在江南沃土上策马驰骋的模样。
  话锋一转,他的神色陡然黯淡,望著帐顶的流苏轻嘆:“若是女孩……便等太子登基后,为她寻个好丈夫。”
  安贵妃猛地抬头,琥珀色的瞳孔映著跳跃的烛火。
  她这才惊觉,帝王看似隨意的安排里竟藏著对自己命数的清醒认知——原来在朱棣心中,自己註定等不到女儿出阁那一日。
  “陛下洪福齐天,寿比南山......”她慌忙开口,声音却带著掩饰不住的颤意。
  “什么寿比南山!”朱棣突然嗤笑,笑声里带著看透生死的苍凉,“彭祖八百岁又如何?张道陵羽化登仙又怎样?我华夏几千年歷史,才出了几个这样的仙人?从古至今,求长生的帝王哪个不是黄土一抔?”他忽然攥住安贵妃的手,语气释然,“秦始皇派徐福东渡求仙,汉武帝筑承露盘饮玉液,可曾有哪一个成功过……”
  话音戛然而止。
  殿外秋风骤起,吹得窗欞上的云母片沙沙作响,將未说完的话揉碎在夜色里。
  安贵妃將头埋进他胸口,泪水悄然滑落,沾湿了永乐大帝宽广却不再雄壮的胸膛。
  此刻身边的帝王不再是威临天下的永乐大帝,而是个害怕错过子女成长、担忧大限將至的普通父亲。
  窗外骤起的秋风卷著枯叶扑在窗纸上,安贵妃望著朱棣鬢角新添的白髮,突然想起小时候初见朱棣时,那个骑著高头大马巡视朝鲜贡船的帝王。
  她缓缓伏下身,將脸颊贴在他心口,听著那沉稳却略显沉重的心跳:“无论岁月几何,臣妾都愿岁岁年年,守在陛下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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