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短暂的依靠
裹珍是在半夜发起高烧的。起初只是有点怕冷,她在睡梦中不自觉地往冯老三怀里钻,直到冯老三被自己烫醒。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冯老三惊恐的脸——他正用手背贴著她额头,那块胎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暗。
“我没、没事...“裹珍想推开他,手臂却软得像煮烂的麵条。冯老三已经一骨碌爬起来,光著脚就往灶屋跑,撞翻板凳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灶膛的火光很快就亮了起来。裹珍昏昏沉沉听见舀水声、柴火的噼啪声,还有冯老三压抑的咳嗽——他今天本来就著了凉。
布帘被掀开时带进一股冷风,冯老三端著木盆躡手躡脚地靠近,盆沿搭著一条半旧的毛巾,已经磨出了絮边。
“把这个敷、敷上...“他拧毛巾的手在发抖,水珠溅在裹珍滚烫的眼皮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冷颤,冯老三立刻像做错事似的缩回手,把毛巾又拧乾了些。
月光移到了炕沿。冯老三跪坐在阴影里,每隔一会儿就更换一次毛巾。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隨著火光忽大忽小,像只不安的困兽。裹珍在昏沉中数著他换毛巾的次数,直到数乱了,恍惚间听见他在哼什么小调——荒腔走板的,却莫名地让人安心。
天刚蒙蒙亮时,裹珍的烧退了一些。她勉强睁开眼睛,看见冯老三蜷在炕沿睡著了,手里还攥著湿毛巾。晨光给他乱蓬蓬的头髮镀了一层金色,缺牙的豁口隨著呼吸若隱若现。裹珍想给他盖点东西,刚一动弹,冯老三就惊醒了,眼底的血丝如蛛网般密布。
“水...“裹珍的嗓子哑得像磨砂纸。冯老三立刻弹起来,光脚踩在泥地上发出啪嗒声。他端来的粗瓷碗边缘有个小豁口,是裹珍平日惯用的那只,水温兑得不凉不热,刚好入口。
灶屋传来锅铲的碰撞声。裹珍支起身子,透过布帘缝隙看见冯老三正对著陶罐抓耳挠腮——他煮粥时总掌握不好火候,不是糊底就是太稀。此刻他弯腰搅动的背影佝僂得像只虾米,时不时凑近闻一闻,被热气熏得直眨眼。
日头爬上枣树梢时,冯老三端著粥进来了。粥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开,表面凝著一层薄薄的米油。他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又吹,才小心翼翼地递到裹珍的嘴边。
“烫...“裹珍別过脸,却看见冯老三的手腕內侧烫红了一片。她突然抓住他的手,那处皮肤还泛著油光,显然是熬粥时溅到的。冯老三慌得想抽回手,却被她牢牢攥住。
“这么不小心。“裹珍声音发哑,指尖轻轻抚过那片红肿。冯老三的皮肤粗糙得像砂纸,却在她触碰时微微颤抖。他低头看著两人交叠的手,喉结滚动,突然冒出一句:“没事,值、值得的...“
粥喝到一半,裹珍又开始发热了。冯老三急得满屋子转圈,最后翻出一件厚袄就要往山上跑。“我去采、采柴胡...“他结结巴巴地比划著名,裤腿扎进草鞋里,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踝。
“不许去。“裹珍拽住他衣角。山雾未散,崖边的草药最易采也最危险。冯老三蹲在炕边,像只被雨淋湿的大狗,胎记因焦急显得更深了。裹珍突然觉得鼻酸——王铁柱在她发烧时照样去赌去嫖,李老蔫吭哧半天也不说怎么办,而眼前这个男人,却要为了她去冒险。
“躺下。“她往里挪了挪。冯老三犹豫片刻,终於小心翼翼地躺在外侧,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裹珍把滚烫的额头贴在他颈窝,那里有股令人安心的炭火味。冯老三的手臂僵在半空,最后轻轻落在她后背,力道轻得像拢住一只蝴蝶。
“我给你讲、讲故事吧...“冯老三突然说。他讲的是山里的传说,结结巴巴的,时不时还漏几句。裹珍在他生涩的语调里昏昏欲睡,恍惚间听见他说七仙女嫁给了砍柴郎,因为那人会给她暖脚。
日影西斜,裹珍的高烧转成低热。冯老三用凉井水浸湿帕子,给她擦手心脚心。他的动作笨拙却轻柔,连指缝都仔细擦到。裹珍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他正对著自己脚踝发呆——那里有一道陈年疤痕,是王铁柱用菸头烫的。
“丑...“裹珍想缩回脚。冯老三却突然俯身,嘴唇轻轻碰了碰那块疤痕。他的呼吸喷在皮肤上,温热潮湿,裹珍心头一颤,脚趾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好、好看...“冯老三结结巴巴地说,耳尖红得能滴血。他继续擦拭的动作,指尖偶尔划过裹珍的脚心,引得她轻轻战慄。这种被珍视的感觉太过於陌生,裹珍感觉眼眶发热,慌忙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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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时,裹珍的烧终於退了。她看见冯老三蹲在灶口煎药,背影被火光镀了一层金边。药罐子咕嘟作响,苦涩的气息瀰漫开来,冯老三的背影突然晃了晃——他扶著灶台慢慢滑坐在地上,额头抵著膝盖剧烈咳嗽起来。
裹珍强撑著爬起来。冯老三听见动静慌忙转身,嘴角还沾著一点血丝。“没、没事...“他试图用袖子擦嘴,却被裹珍扳过下巴。火光下,他脸色惨白,只有颧骨泛著不正常的潮红。
“傻子。“裹珍声音发颤。她拽著冯老三往炕上拖,男人沉得像袋粮食,却乖乖的跟著她挪动。躺下时他还不忘把外侧让给裹珍,自己缩在隨时会掉下去的炕沿。
药熬好了,黑乎乎的一碗。裹珍捏著冯老三鼻子灌下去,他苦得整张脸皱成一团,却硬是咽得一滴不剩。“睡觉。“裹珍命令道,扯过被子把他裹成了粽子。冯老三眨巴著眼睛看她,突然从被窝里摸出一个东西——是一颗化了一半的水果,纸黏糊糊地粘在块上。
“给、给你留的...“他献宝似的递过来,块已经有些融化了,在掌心留下黏腻的痕跡。裹珍接过塞进嘴里,甜味混著药液的苦涩在舌尖蔓延。
她突然俯身,將剩下的半块渡进冯老三口中。男人惊得瞪大眼睛,块在两人唇齿间化开,甜得发腻。
夜深了,山风拍打著窗欞。冯老三的呼吸渐渐平稳,手臂却还虚虚环著裹珍,像是怕她再发热。裹珍听著他均匀的鼾声,忽然想起王铁柱震天响的呼嚕,想起李老蔫背对著她蜷缩的背影。而此刻这个男人的怀抱算不得舒適,却让她第一次感到安心。
晨光微熹时,裹珍被一阵窸窣声惊醒。冯老三正在灶屋生火,刻意放轻的动静还是惊醒了院里打鸣的公鸡。她披上衣服下了炕,看见他正对著陶罐发呆——昨晚的粥还剩个底,已经凝成了冻。
“饿了吗?“裹珍问。冯老三嚇得差点打翻陶罐,转身时露出个傻笑,缺牙的豁口在晨光中格外显眼。他眼下掛著浓重的青黑,却精神得像捡了金子,手忙脚乱地往灶膛添柴。
粥是新熬的,比昨日的更稠些。冯老三坚持要餵她,一勺一勺吹凉了才递过来。裹珍乖乖张嘴,看他紧张地盯著自己咽喉的滚动,仿佛这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
“你也吃。“裹珍夺过勺子。冯老三摇头躲闪,最后还是被她捏著鼻子灌了半碗。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完粥,碗底最后几粒米被冯老三刮到她这边,自己只舔了舔勺背。
日头渐高,裹珍在枣树下晒太阳。冯老三蹲在溪边洗衣服,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確认她没被风吹著。他的洗衣手法依然笨拙,却比昨日熟练了些,至少不再把领口搓出毛边。
“过来。“裹珍招手。冯老三立刻甩著湿手跑来,裤脚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裹珍拽他坐下,用衣袖擦他脸上的水珠。冯老三闭著眼任她摆布,睫毛在阳光下像两把小扇子,投下细碎的阴影。
“还难受吗?“他小声问,手指虚虚碰了碰她额头。裹珍摇头,突然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冯老三的掌心粗糙温暖,带著皂角的清香。两人就这样静静坐著,直到日影移到枣树另一侧。
傍晚时分,裹珍的咳嗽又有些反覆。冯老三急得满屋转圈,最后翻出那匹布要给她做件夹袄。“不、不能著凉...“他结结巴巴地说,手指在布料上摩挲,却迟迟不敢下剪子——生怕裁坏了料子。
裹珍接过剪刀。冯老三在一旁紧张地盯著,每当剪刀转向就忍不住“哎“一声。裹珍故意剪歪一道,他急得直搓手,却不敢出声制止,那模样活像看著孩子糟蹋粮食的老农。
“逗你的。“裹珍终於笑出来,利落地裁出规整的衣片。冯老三长舒一口气,蹲在旁边帮她穿针。他捏著细线的样子活像熊瞎子绣,试了十几次才成功,却像打了胜仗似的举著针直乐。
油灯噼啪作响。裹珍就著灯光缝衣,冯老三在旁帮她捋线。他时不时偷瞄她的侧脸,被发现了就假装研究线团,耳尖红得能滴血。裹珍突然把针递给他:“你来。“
冯老三嚇得直摆手,却还是接过针线。他缝得极慢,每针都要確认再三,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裹珍看著他专注的眉眼,忽然想起王铁柱嫌她女红差的嘴脸,想起李老蔫对她缝的香囊不屑一顾。而此刻这个男人笨拙的针脚,却比任何绣品都珍贵。
夜深了,新衣还差半只袖子。裹珍强撑著要继续,被冯老三连人带针线筐端到炕上。“睡、睡觉...“他难得强硬地命令道,吹灭油灯的动作却小心翼翼,生怕溅出火星。
月光如水。裹珍在黑暗中听见冯老三轻手轻脚地收拾针线,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像首催眠曲。她迷迷糊糊感觉有人给她掖被角,粗糙的指尖拂过脸颊,带著全然的珍视。
突然
“我的。“裹珍抓住那只手。冯老三僵在原地,呼吸都屏住了。裹珍將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感受那有力的跳动。冯老三的掌心渐渐放鬆,最终与她十指相扣。
山风掠过树梢,裹珍在这温暖的禁錮中沉沉睡去。半梦半醒间,似乎有柔软的触感落在眉心,轻得像一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