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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房里的鼾声

  很快就到了初六这天,天还没亮,裹珍就被母亲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快起来,梳头娘子都快到了!“王秀的声音里带著掩饰不住的兴奋,手里端著的煤油灯在黑暗中晃出一圈昏黄的光。
  裹珍揉了揉眼睛,昨夜她又没睡好,眼皮沉得像掛了秤砣。窗外还黑著,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鸡鸣。她慢吞吞地坐起来,手指触到枕边那件红嫁衣——昨天母亲熬到半夜才赶製完成的。
  “发什么呆?快洗把脸!“王秀把铜盆放在地上,热水冒著白汽。
  裹珍蹲在脸盆前,撩起水拍在脸上。水很烫,烫得她皮肤发红,但她一动不动,任由热气蒸著她的脸。也许这样,別人就看不出来她哭过了。
  梳头娘子是村东头的马婶,据说经她手梳过的新娘头,夫妻都能白头偕老。马婶进门时,裹珍已经穿上了那件红嫁衣,正坐在镜子前发愣。说是镜子,其实只是一块磨得掉漆的镜片,勉强能照出个人影。
  “哟,新娘子真俊啊!“马婶嗓门大,震得裹珍耳膜嗡嗡响,“这身段,这脸盘,保准三年抱俩!“
  裹珍低著头不说话,任凭马婶粗糙的手指在她头髮间穿梭。头髮被解开,梳通,抹上桂油,然后高高地盘起来。马婶一边梳一边念叨著吉祥话,什么“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齐眉“,裹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来,快看看!“马婶终於忙活完了,把破镜片举到裹珍面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头髮被紧紧地盘在脑后,插著一根银簪子,那是奶奶留下来的;脸上抹了点胭脂,嘴唇也点了红,显得格外鲜艷;嫁衣的领子很高,勒得脖子有些不舒服。裹珍眨了眨眼,镜子里的人也眨了眨眼,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真好看!“王秀在一旁抹眼泪,“我家裹珍长大了......“
  此时的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裹珍听见父亲和来帮忙的邻居说话的声音,听见灶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孩子们跑来跑去的嬉闹声。这些声音离她很远,仿佛隔著一层厚厚的。
  “盖上盖头吧,时辰快到了。“马婶拿出一块绣著鸳鸯的红布,轻轻盖在裹珍头上。
  视线一下子被遮住了,只能看见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和脚边一小块地面。裹珍突然觉得呼吸困难,红布下的空气又闷又热,带著新布的浆糊味和桂油的香气。
  外面响起了嗩吶声,刺耳又喜庆。王秀搀著裹珍站起来:“走吧,你爹等著呢。“
  院子里挤满了人。裹珍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看见许多双脚——穿布鞋的,穿胶鞋的,还有光著脚丫的小孩。她被领著走到堂屋,听见父亲清了清嗓子。
  “裹珍啊,“郑有福的声音有些哽咽,“今天你出门子,爹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就一句话——到了婆家,勤快些,孝顺公婆,听你男人的话。“
  裹珍点了点头,红盖头隨著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嗩吶声这时更响了,夹杂著鞭炮的噼啪声。有人喊:“新郎官来啦!“人群骚动起来,自动让开一条路。裹珍看见一双沾著泥的旧布鞋停在自己面前,鞋尖对著鞋尖。
  “接新娘子嘍!“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爆发出一阵鬨笑。
  一只粗糙的大手伸过来,抓住了裹珍的手腕。那手很热,掌心有厚厚的老茧,硌得她皮肤生疼。这是李老蔫的手,她未来的丈夫的手。裹珍本能地想缩回手,却被抓得更紧了。
  “走吧。“李老蔫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就这样,裹珍被牵著出了娘家的门。嗩吶吹得更起劲了,鞭炮炸得震天响。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著,红盖头挡住了视线,好几次差点绊倒。李老蔫走在前头,始终没回头看她一眼,只是死死抓著她的手腕,像抓著一头不肯进圈的羊。
  李家离郑家不远,隔著两大片麦田。路上有不少看热闹的村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裹珍听见有人说“郑家闺女真有福气“,有人说“李老蔫捡著便宜了“,还有人说“新娘子腰细,好生养“。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她耳朵里,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终於到了李家。院子门楣上掛著红布,贴著喜字,几个小孩在门口探头探脑。裹珍被领著跨过一个火盆——据说能驱邪避灾——然后进了堂屋。堂屋里挤满了人,空气浑浊,瀰漫著旱菸和汗臭味。
  拜天地的仪式很简单。裹珍被按著跪下来,和李老蔫一起给天地牌位磕头,给李老倔和老伴磕头,然后夫妻对拜。对拜时,裹珍的红盖头晃了一下,她瞥见李老蔫低垂的头顶——头髮乱蓬蓬的,中间已经有点禿了。
  拜完天地,裹珍被送进了洞房。洞房就是李老蔫平时住的西屋,打扫过了,墙上贴了新的年画,炕上铺著新褥子。她被安排坐在炕沿上,红盖头依然不能摘,要等晚上李老蔫来掀。
  屋里渐渐安静下来,人都出去吃席了。裹珍听见院子里摆席的动静,碗筷的碰撞声,男人们划拳喝酒的吆喝声,还有女人们嘰嘰喳喳的说话声。这些声音模模糊糊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时间过得很慢。裹珍坐得腰酸背痛,脖子因为一直低著而发僵。红盖头下的空气越来越闷热,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一把扯下盖头跑出去,跑得远远的,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但她没有动。她知道跑不掉。在这个小村庄里,一个出嫁的女人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太阳西斜,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外面的酒席还在继续,但人声已经不那么嘈杂了。裹珍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门被推开了。
  “还、还蒙著呢?“是李老蔫的声音,比平时更含糊,带著酒气。
  裹珍没吭声。她听见李老蔫走近的脚步声,感觉到他站在自己面前。然后,盖头被一根细棍挑了起来——是秤桿,取“称心如意“的意思。
  光线突然涌入眼睛,裹珍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等她適应了,看见李老蔫就站在面前,手里拿著秤桿,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紧张的。他换了一身新衣服,蓝色的確良褂子,但领口已经汗湿了一圈。
  两人对视了一秒,李老蔫立刻移开了目光,把秤桿放在桌上,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饿、饿了吧?“他结结巴巴地问,眼睛盯著地面,“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不等裹珍回答,他就转身出去了,差点被门槛绊倒。裹珍长出一口气,这才有机会打量这个將成为她家的地方。
  屋子不大,靠墙摆著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一个衣柜。炕占去了半间屋,炕梢摞著两床新被子,大红被面上绣著鸳鸯。墙上贴著几张年画,有“年年有余“,有“五穀丰登“,都是喜庆的题材。窗户上贴著红喜字,窗台上摆著一对小小的红蜡烛,已经点著了,火苗轻轻摇曳。
  李老蔫很快回来了,手里端著一碗麵条,上面盖著几片肉和青菜。“吃、吃点吧。“他把碗放在桌上,又退到一边。
  裹珍確实饿了,从早上到现在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她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麵条已经有点坨了,但味道还不错。她小口小口地吃著,能感觉到李老蔫在偷偷看她,但每次她抬头,他就立刻把视线移开。
  吃完面,屋里又陷入了沉默。李老蔫坐在炕沿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搓著。裹珍站在桌前,不知道该做什么。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酒席似乎散了。
  “睡、睡吧。“李老蔫终於开口,声音乾涩,“明天还、还要早起。“
  裹珍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母亲昨晚已经含含糊糊地跟她说过。她僵硬地点点头,走到炕边,开始解嫁衣的扣子。手指抖得厉害,半天才解开一个。
  李老蔫吹灭了蜡烛,屋里顿时一片漆黑。裹珍听见他脱衣服的窸窣声,然后是上炕的声音。她摸索著脱下嫁衣,只穿著里衣钻进被窝。被子是新絮的,很暖和,但她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炕很大,两人之间还能再躺一个人。裹珍紧贴著炕沿,生怕碰到李老蔫。黑暗中,她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自己如雷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李老蔫翻了个身,朝她这边挪了挪。裹珍浑身绷紧了,手指死死抓住被角。一只温热的手碰到了她的肩膀,她像被烫著了一样猛地一颤。
  “別、別怕......“李老蔫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沙哑,“我、我会对你好的......“
  他的手顺著肩膀往下滑,动作笨拙而犹豫。裹珍咬住下唇,眼睛死死盯著顶棚上的一道裂缝,那里透进一丝微弱的月光。当李老蔫沉重的身体压上来时,她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滑入鬢角。
  第二天天还没亮,裹珍就醒了。李老蔫还在睡,鼾声如雷,一条粗壮的胳膊压在她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小心翼翼地挪开那只手,轻手轻脚地爬起来。
  身上很疼,特別是下半身,火辣辣的疼。里衣皱巴巴的,沾著可疑的痕跡。裹珍忍著羞耻和不適,迅速换了身家常衣服——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是昨天母亲塞在包袱里带来的。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早起的鸡在踱步。裹珍找到厨房,开始生火烧水。灶台很旧,但擦得很乾净。她笨拙地引著火,被烟呛得直咳嗽。在家时这些活都是母亲做的,她只是偶尔打下手。
  水刚烧开,李老倔的老伴——现在该叫婆婆了——就进来了。婆婆是个瘦小的老太太,背有点驼,但眼神锐利。
  “起来啦?“婆婆上下打量著裹珍,“我还以为现在的姑娘都爱睡懒觉呢。“
  裹珍低下头:“娘,我、我来做早饭吧。“
  “你会做啥?“婆婆哼了一声,“算了,头一天,我教你。往后这就是你的活了。“
  在婆婆的指导下,裹珍熬了粥,热了馒头,还炒了一盘咸菜。她的手艺不怎么样,粥有点糊,咸菜炒得太生,但婆婆没说什么,只是让她把饭端到堂屋去。
  李老倔和李老蔫已经坐在桌前等著了。看见裹珍进来,李老蔫立刻低下头,耳朵尖都红了。裹珍也不敢看他,低著头把饭菜摆好。
  “吃吧。“李老倔拿起筷子,其他人这才敢动。
  早饭吃得很安静,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裹珍小口喝著粥,眼睛盯著自己的碗。婆婆时不时看她一眼,眼神里带著审视。
  吃完饭,李老蔫起身要去地里。“我、我去锄草。“他对裹珍说,声音很小,“你、你在家帮娘干活。“
  裹珍点点头,看著他扛著锄头出了门。背影很高大,肩膀很宽,走路有点外八字。这就是她的丈夫了,一个上个月才第一次见面,今天就要一起生活的陌生男人。
  接下来的日子像水一样流过,平静得几乎乏味。裹珍很快適应了李家的生活节奏:天不亮起床,做早饭,伺候公婆和丈夫吃饭,然后洗碗、扫地、洗衣服、准备午饭,下午去菜园子干活,傍晚做晚饭,晚上缝缝补补。李老蔫每天早出晚归,在地里忙活,回来时总是一身泥土和汗水。
  他们之间很少说话。李老蔫本来就不爱说话,回到家更是沉默得像块石头。裹珍试过跟他聊天,问地里的情况,问收成如何,得到的回答总是一两个字:“嗯“,“还行“,“差不多“。久而久之,她也不问了。
  晚上躺在炕上,是裹珍最难受的时候。李老蔫的鼾声震天响,而且喜欢翻身,经常把她挤到炕沿。有时他会有需求,动作笨拙而急促,完事后倒头就睡,留下裹珍一个人瞪著黑漆漆的顶棚,听著老鼠在房樑上跑动的声音。
  一个月过去了,裹珍渐渐摸清了李家的规矩和李老蔫的脾气。婆婆虽然严厉,但不算刻薄,只要活干得好,不会故意刁难她。公公整天忙著他那点木匠活,很少管家里的事。李老蔫確实像媒人说的那样老实本分,从不打骂她,但也从不主动关心她。
  这天傍晚,裹珍正在灶房做饭,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她从窗户往外看,看见李老蔫和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院子里说话。那人穿著体面的確良衬衫,手里拿著个本子,像是村干部。
  裹珍好奇地竖起耳朵,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李老蔫一直点头,最后在那人的本子上按了手印。那人走后,裹珍问:“谁啊?“
  “村、村里的。“李老蔫结结巴巴小声地回答,“收、收公粮。“
  裹珍“哦“了一声,没听清,也没再多问。晚饭时,公公说起这事,她才知道那是来收公粮的。
  “今年收成不错,交完公粮还能剩不少。“李老倔满意地说,“老蔫干活实在,地伺候得好。“
  李老蔫低著头扒饭,耳根子都红了。裹珍偷偷看了他一眼,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这个男人虽然不会说漂亮话,但確实是个好庄稼把式,地里的活从不含糊。也许,跟了他真的不会挨饿,就像母亲说的那样。
  晚上,裹珍主动往李老蔫那边靠了靠。他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搂住了她。这次比之前温柔多了,结束后还笨拙地摸了摸她的头髮。裹珍突然有点想哭,但她忍住了,只是轻轻说了句:“睡吧。“
  第二天,裹珍回娘家“住对月“——这是当地的习俗,新娘子结婚满一个月要回娘家住几天。王秀早早就站在门口等著,看见女儿就迎上来,上下打量:“怎么样?李家待你好不?“
  裹珍点点头:“挺好的。“
  “怀上了没?“王秀压低声音问。
  裹珍脸一红,摇摇头。
  “不急,才一个月。“王秀拉著女儿往家走,“老蔫人咋样?对你好不?“
  “嗯,挺好的。“裹珍机械地回答,“老实,不骂人。“
  王秀满意地笑了:“我就说嘛!李家厚道,饿不著你。“
  回到娘家,裹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才一个月没见,家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的小隔间还保持著原样,只是多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晚上躺在床上,裹珍听著父母在隔壁说话的声音,突然无比想念这个家,想念当闺女时的日子。那时候虽然也要干活,但至少不用伺候一大家子人,不用每天晚上提心弔胆地等著一个陌生男人的亲近。
  三天后,李老蔫来接她。他穿著那身结婚时的蓝褂子,洗得发白但很乾净,手里还提著一包红——给岳母的礼物。王秀乐得合不拢嘴,直夸女婿懂事。
  回李家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著,谁也不说话。裹珍看著前面李老蔫宽阔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她以后的生活了:沉默的丈夫,繁重的家务,日復一日的劳作。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温柔体贴,只有实实在在的温饱。
  也许,这就是母亲说的“安稳“吧。裹珍抬头看了看天,很蓝,飘著几朵白云。一只麻雀从头顶飞过,嘰嘰喳喳地叫著,自由自在。
  她低下头,跟著丈夫的脚步,走向那个將成为她一辈子的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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