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丹鼎玄辩、洛阳心跡

  紫宸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仇士良与马元贄並肩走在出宫的甬道上。
  仇士良脚步未停,目光平视前方,声音不高,似是不经意地幽幽开口,却带著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马枢密近来,可是忙得很啊?”
  马元贄心头一紧,深知这老狐狸话中有话,绝非寒暄。
  马元贄面上不动声色,同样目视前方,语气平淡地回应:
  “蒙国公掛念,確是杂务缠身。
  不过,再是忙碌,也比不得国公您日理万机,为陛下、为大唐操心劳力啊。”
  仇士良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不再言语,加快步伐离去。
  马元贄则停下脚步,对等候在外的养子马义吩咐道:
  “去,將那些未被选中的道长们,好生礼送至昊天观安顿,一应用度,不可短缺。”
  “是,父亲,儿子明白。”马义躬身领命,自去办理。
  紫宸殿內,李炎的目光首先落在那位鹤髮童顏、仙风道骨的赵归真身上,语气平淡缓缓开口:
  “朕倒是听过你的名號,朕若没记错你便是赵归真,赵博士,在先兄敬宗朝时,便很受重用。
  后来似乎被贬至岭南瘴癘之地?朕记得,你尤擅神仙导引之术,今日,便也为朕说道说道这神仙之术?”
  赵归真见皇帝竟记得自己过往,心中狂喜,面上却竭力维持著仙风道骨的从容,立刻上前一步,稽首行礼:
  “贫道叩见陛下,陛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贫道这方外之人,贫道实在是惶恐,亦感无上荣光。”
  “平身吧。”李炎淡淡道。
  “谢陛下。”赵归真起身,拂尘一摆,姿態瀟洒:
  “陛下记得丝毫不差,贫道確於宝历年间蒙敬宗皇帝恩遇,忝居博士之职。
  及至大行皇帝继位,因些许误会,远謫岭南瘴癘之地。
  近年来,方得机缘返回荆州故里,清修参玄。”
  赵归真巧妙地將被贬原因模糊处理,隨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矜持而自信:
  “至於道家之术,贫道不敢妄言精通,然炼丹、符籙、科仪、导引等诸多法门,確都略有涉猎。
  然,贫道毕生心血所萃,最擅胜场者,確乃金丹大药之术,然福兮祸所依,在岭南瘴癘之地,贫道反得机缘,与诸多隱逸道友切磋。
  於此道之上,更是颇有些心得进益。陛下欲观何术,贫道皆可演示,必不让陛下失望。”
  侍立后方的吕岩听得此言,眉头紧锁,胸中一股愤懣之气直衝顶门,几乎要立刻出声驳斥这蛊惑君心的妖言。
  但吕岩强自忍住,深吸一口气,想到初次面圣,不明陛下心性深浅,若直言犯顏,非但无法点醒陛下,恐自身即刻被逐,再无开口之机。
  吕岩只能紧抿嘴唇,將满腔愤懣与焦急压在心底,脸上肌肉因克制而微微抽动。
  吕岩这神情变化,站在前方的赵归真未能察觉,但高踞御座之上的李炎,却瞧得清清楚楚。
  李炎心中瞭然,却暂不点破,依旧將目光锁定赵归真,顺著他的话道:
  “哦?金丹大药?甚好,那便请赵炼师为朕演示一番这炼丹之术吧,只是,此刻方便演示否?”
  赵归真心中一喜,面上却故作沉吟:
  “回陛下,炼丹乃沟通天地、调和阴阳之大事,非同小可。
  贫道今日入宫仓促,鼎炉、药物、符水等一应法物,皆存放於昊天观静室之中。恳请陛下允准贫道前往取来,並於宫中择一清净密室,方可开炉演法。”
  李炎頷首:
  “此事不难,朕准了。
  朕还听闻,道家金丹之中,有能令人延年益寿、乃至窥望长生之奥妙者?
  不知赵炼师於此道,可有钻研?”
  赵归真眼中精光一闪,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
  赵归真立刻显出无比郑重之色,再次躬身:
  “回陛下,此乃金丹大道之无上秘要,贫道確有传承。”
  赵归真略作停顿,仿佛在斟酌天机,继续道:
  “然此法逆天而行,所需药材无不珍稀罕有,更需炼丹之人斋戒沐浴,澄心涤虑,於精气神皆臻巔峰之境时,方能感应天道。
  此外,尤须择一黄道吉日,借天时之力,方能有望丹成『龙虎交媾』,向那天公夺取寿元。”
  说著,赵归真竟不顾殿庭庄严,当场微闔双目,口中念念有词,左手五指飞快掐算,右手持拂尘虚划。
  脚下踏出玄奥的步罡斗,虽范围不大,却透著一股神秘而专业的架势,似乎在推演天机,寻觅那最佳的炼丹时机。
  赵归真身后,吕岩听到“夺取寿元”四字,再也按捺不住,右手下意识猛地向腰间探去,却摸了一个空——
  吕岩那柄隨身长剑,早在入宫门时便被宿卫依照宫规卸下。
  摸空之后,吕岩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態,立刻紧紧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发出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袖中拳头攥得骨节发白,生怕自己下一刻便会暴起,一拳將那妖道毙於阶下。
  赵归真踏罡步斗完毕,停下动作,瞥了一眼身后气息粗重、闭目僵立的吕岩,心中鄙夷更甚:
  “哪里来的野道士,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个银样鑞枪头,上不得台面。
  见个天子竟紧张至此,看来肚里是真没货色,不足为虑,不足为虑。”
  赵归真彻底放下心来,转向李炎,一脸郑重地奏报:
  “陛下,贫道已推演明白。下月望日,乃天德相合、紫气东来之吉时,最宜开炉炼製延寿金丹。”
  李炎看著赵归真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心中暗忖:
  “怪不得兄长乃至史上的我皆被其所惑,这套路確实专业,架势十足,言语更是直击帝王內心最深处的渴望。”
  李炎面上却露出期待之色,抚掌道:
  “好,甚好,赵炼师所需一切药材,朕会下旨,命太医署竭尽全力供应,宫中一切资源,任你取用。
  朕,便静候赵炼师的仙丹了,你且下去好生准备吧。”
  “贫道领旨,定不负陛下厚望。”赵归真强压喜色,再次行礼,倒退著走出殿门。
  经过吕岩身边时,赵归真眼角余光扫过,带著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得意。
  待赵归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吕岩猛地睁开眼睛,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然。
  吕岩不再等待皇帝垂询,猛地撩起道袍前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沉痛而恳切:
  “陛下,罪臣吕岩,有逆耳忠言,冒死进諫,恳请陛下屏退左右,容罪臣稟奏。”
  李炎看著阶下看似年轻道人的身影,沉默片刻,对侍立在侧的马元实挥了挥手:
  “马元实,带所有人退至殿外,无朕旨意,不得入內。”
  “大家,您的安危?”马元实略显迟疑。
  “退下。”李炎语气平淡:“朕,信得过吕卿。”
  “喏。”马元实不敢再多言,躬身领著所有侍从悄然退出了大殿,並轻轻掩上了殿门。
  “喏。”马元实不敢再多言,躬身领著所有內侍宫女悄然退出了大殿,並轻轻掩上了殿门。
  空旷的大殿內,只剩下李炎与跪在地上的吕岩。
  吕岩依旧保持著叩首的姿势,声音掷地有声的说道:
  “陛下,罪臣恳求陛下,无论接下来臣之言辞如何忤逆刺耳,皆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容臣说完,待臣说完,陛下是杀是剐,臣绝无怨言。”
  李炎闻言说道:“起来吧,吕卿,待会吕卿说什么真都不会生气並且听完。”
  吕岩还是未起,还是以头触地,声音沉痛而清晰:
  “陛下,方才那赵归真,所言儘是欺天妄语,邪魔外道,陛下万不可信。
  世间根本並无什么服之可延年益寿之金丹,凡以此类妄言惑眾者,非愚即诬。
  是药三分毒,凡所谓金丹大药,多以金石铅汞等剧毒之物入药,经烈火煅烧,其性更烈?
  服之非但无益,反而摧伐五臟,戕害根本,只会折损阳寿,陛下若真欲圣体康泰,福寿绵长,唯有清心寡欲,导引养生,顺应四时,此乃正道,绝非迷信丹石,妄求长生。”
  吕岩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李炎,言辞愈发激烈:
  “陛下!更请您勿要沉溺於虚无縹緲的求仙问道之中,这世上,从无长生不死之人。
  强如扫灭六合、一统天下的秦始皇,雄才大略、开疆拓土的汉武帝,彼等身为盛世雄主,举全国之力,耗尽民脂民膏,广招方士,求取仙药,结果又如何?
  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终为枯骨,前车之鑑,血泪未乾。
  陛下若效仿此二人,耗费国帑,沉迷此道,我大唐江山只会加速崩颓,届时烽烟四起,生灵涂炭,陛下……陛下何以面对祖宗,何以面对天下苍生?”
  吕岩情绪愈发激动,继续道:
  “罪臣本已弃官入道,此次应召入宫,绝非贪慕人间富贵繁华。
  罪臣自山野而来,本欲劝諫陛下励精图治,做一位中兴明主。
  昨日闻听陛下於朝堂之上,意欲革新弊政,罪臣心中不胜欢喜,以为明主再现,盛世可期。
  可……可陛下今日竟欲效仿那秦皇汉武,行此虚妄之事,这……这岂是有为之君所为?”
  吕岩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接触金砖,发出沉闷一响:
  “改革非一日之功,强国需久久为功,社稷现如大病之人,需缓缓调养,切忌猛药虎狼,更忌心猿意马,误入歧途。
  万望陛下以天下苍生为念,以社稷江山为重,陛下若有余暇,不妨走出这重重宫闕,亲眼去看看这长安城外,帝国疆土之上,您的子民过的是何等困苦的生活。
  若能以此激发陛下强国富民之志,远胜於枯坐宫中,听那妖道妄谈什么金丹长生。
  罪臣言尽於此,请陛下降罪。”
  说完,吕岩伏地不起,已然做好了承受天子雷霆之怒的准备。
  殿內一片死寂,只剩下吕岩粗重的呼吸声。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並未降临,吕岩只听到御座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嘆息,隨即上方传来皇帝起身往下走来的声音。
  待李炎走到吕岩身前弯腰伸手语气温和的说:
  “好了,吕卿,这回起来吧,一口一个『罪臣』,朕何时说过要降罪於你?”
  吕岩愕然抬头,看著身前得手,还有皇帝目光清澈地看著他,脸上並无半分慍色,隨后搭上李炎的手起身。
  李炎缓缓道:
  “吕卿今日所言,字字句句,皆是披肝沥胆的肺腑良言,是真正的忠君爱国之语,朕,听得明白。”
  李炎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
  “然,说千道万,不如实际行动。
  吕卿,你既有此忧国忧民之心,有此直諫无畏之胆,便留在朕身边吧。
  朕常思太宗皇帝之伟业,欲效仿先贤,做一代明君。
  朕若欲做太宗,吕卿,你可愿做朕的魏徵?”
  吕岩闻言,浑身剧震,不敢置信地看著皇帝。
  他从皇帝眼中看到的並非戏謔,而是真诚与期待。
  巨大的衝击与感动瞬间淹没了他,他再次俯身,声音哽咽却坚定:
  “臣吕岩,领旨,必竭尽所能,辅佐陛下,虽九死其犹未悔,必效魏郑公,以直諫报效陛下。”
  “好,起来。”李炎脸上露出真正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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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几日,朝廷运转如常,李炎单日举行常朝,处理政务;双日则直接在紫宸殿批阅奏疏。
  无论单双日,处理完当日政务后,李炎都会抽出时间,前往门下省甲库,调阅自太宗朝以来的重要奏疏存档,潜心研读,仿佛在歷史的尘埃中寻找治国安邦的良方,而吕岩无论何时何地都隨侍著,侍立一旁。
  夜晚,则多宿於麟德殿西殿淑仪阿鸞处,与长子李峻玩耍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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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初九,东都洛阳,履道坊,白府书房。
  刘禹锡与白居易对坐弈棋,却都心不在焉。
  刘禹锡放下手中的棋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嘆息:
  “乐天啊,你我都已是风烛残年,这把老骨头,何苦还要再去趟长安那潭浑水?
  这大唐天下,已是积重难返,非一人之力可挽。
  它自有其命数气运,何不让它就这般慢慢地、安静地走向终局,岂不也好?
  即便你去了长安,又能如何?无非是再看一遍朝堂倾轧,最后落得个再度贬官、黯然收场罢了,甚至不得善终的下场。
  不如就在这洛阳,诗酒自娱,安度晚年。”
  白居易闻言,缓缓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老友:
  “梦得,你看著我,回答我,你当真对大唐已心灰意冷,漠不关心至此了吗?”
  刘禹锡嘴唇动了动,眼神复杂地避开老友的逼视,终究未能说出违心之言。
  白居易见状,缓缓道:
  “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你自己。
  你我少年相识,一路走来,你屡遭贬斥,从朗州到连州,从夔州到和州,何曾真正灰心丧气过?
  你年轻时,『巴山楚水淒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可曾真正绝望?
  依旧吟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你诗中犹有『前度刘郎今又来』之豪气。
  你我书信往来,你多少次与我议论朝局,痛心疾首?
  即便晚年蛰居洛阳,你何曾真正忘情於朝政?每每论及藩镇割据、宦官擅权、民生疾苦,你哪一次不是扼腕嘆息,愤懣难平?
  你以为,这些我都看不出吗?”
  白居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庭院中初绽的新芽,语气决绝:
  “梦得,不必再劝了,我意已决。
  莫说如今我仅是年老,尚且无病无痛。
  便是此刻我已病骨支离,只要圣人的旨意一到,就算是让人用肩舆抬,我也要让他们把我抬回长安去。
  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一分可用之处,还能为这天下苍生、为这大唐国祚发出呼喊,我便要去。
  能救一分,是一分,能劝一句,是一句,我就不能眼睁睁看著它,看著它就这么烂下去。”
  刘禹锡怔怔地看著老友清癯却挺直的背影,浑浊的眼中渐渐泛起一丝久违的光彩。
  刘禹锡猛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竟朝著白居易的背影,深深一揖。
  直起身后,刘禹锡的声音带著前所未有的肃穆与激昂:
  “既如此是老夫迂腐了,乐天,请受我一拜,此去长安,关山重阻,朝局波譎云诡,万望珍重。
  老夫在此,预祝乐天兄马到成功,助圣主涤盪乾坤,復我开元之盛世气象。”
  说完,刘禹锡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背影竟有几分当年的豪迈。
  只是转身的剎那,眼角似有晶莹闪烁。
  白居易望著老友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久久无言。
  这时,书房门口探进一个小脑袋,是他天真烂漫的外孙玉童,正眨著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
  “外祖……”小傢伙怯生生地叫道。
  白居易脸上的刚毅瞬间化为无比的慈爱,他招招手:
  “玉童,来,到外祖这里来。”
  白居易苍老的手轻轻抚摸著外孙柔软的头髮,望著孩子天真无邪的脸庞,眼中充满了深深的怜爱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喃喃低语,仿佛是说给外孙听,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玉童啊,外祖不盼你將来封侯拜相,建功立业,只盼你长大后,能安安稳稳。
  不必经歷那战乱流离之苦,能太太平平,开开心心,做个太平盛世的寻常官员,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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