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我比太宗

  李炎为安西英烈立碑之言,在兴庆宫內迴荡,郭太皇太后眼中含泪,欣慰之余,却也不免忧虑现实。
  郭太皇太后轻轻嘆了口气,握住李炎的手,语重心长道:
  “瀍儿有此心,有此志,乃安西英烈之幸,更是我大唐军心士气之幸,叔父在天之灵,定感欣慰。只是……”她话锋一转,带著对国事的关切说道:
  “近来老身也听宫人们私下议论,说朝廷度支艰难,国库空虚,各处都在叫苦,连先帝陵寢的钱粮筹措都起了风波。
  修陵、养兵、百官俸禄,处处都要钱粮。
  此事耗费不菲,要不……还是暂缓些时日?待国用稍裕,再行操办,更为妥当?”
  李炎感受到祖母的忧虑,神情却更加坚定的说道:
  “祖母的顾虑,孙儿深知,国家財政確实不丰裕,这点孙儿心中也有数。
  但安西的將士们,在万里之外孤守绝域,血染黄沙,最终埋骨他乡,连个像样的祭奠都没有。
  他们为国流尽了血,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李炎的声音微微提高说道:
  “我大唐此刻无力收復安西故土,迎他们英灵归葬祖陵,已是孙儿心中大憾。
  朕不想再让他们等下去了,连一块铭记他们功勋的碑石都要因钱粮推諉,朕这个皇帝,还有何面目立於太庙之前?”
  李炎顿了顿,放缓语气说道:
  “至於钱粮,祖母不必忧心,此乃朕追思忠烈、激励军心之国事,亦是孙儿对郭氏一门忠烈的敬意,岂能空耗国帑?
  也不动民脂,朕的內帑中还有些积蓄,此事所需,皆从內帑支取。
  內侍省督办,工部选址营造,的是朕自己的钱,纵使朕节衣缩食,也要將这块功绩碑立起来,让天下人都看得见。”
  看著曾祖母眼中的忧虑仍未完全散去,李炎话锋一转,带著对未来的期许说道:
  “祖母且宽心,朕已下旨召李德裕、白居易回京。
  李德裕有经天纬地之才,前番在浙西、淮南、西川,政绩斐然,人所共睹。
  白居易文名满天下,更曾辅佐祖父开创『元和中兴』之盛,见识才干,皆为一时之选。
  此二人回朝,朕必倚为肱骨,待朕整肃吏治,开源节流,何愁国用不丰?
  中兴大唐,重现盛世,绝非空谈,介时,我大唐兵锋重振,西出阳关,收復安西故地,迎回忠骨,亦指日可待。”
  李炎的目光炯炯,望向郭太皇太后,带著一种託付与激励说道:
  “祖母,烦请您转告郭家子弟,让他们熟读兵书韜略,勤练弓马武艺,待我大唐復兴,铁骑西征,收復安西之日,朕定以郭家子弟为帅,统领王师,克復旧疆。
  不知那时,郭家是否还能再出一位如汾阳郡王般,挽狂澜於既倒、再造社稷的国之柱石?”
  郭太皇太后看著孙儿眼中那灼灼燃烧的斗志与对未来的清晰蓝图,心中那点因钱粮而生的忧虑终於被豪情与希冀取代。
  她眼中再次泛起泪光,却是欣慰与振奋的泪,连声道:
  “好,好,瀍儿有此雄心壮志,有此识人之明,更有此担当,祖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郭家子弟,必不负先祖威名,不负陛下期许。”
  李炎见祖母情绪转好,起身道:
  “祖母,时辰不早,紫宸殿中尚有积压的奏疏待批,孙儿先告退了。明日再来看您。”
  “好,国事为重,你去忙吧。”郭太皇太后慈爱地目送他离开。
  目送李炎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郭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化为坚毅。
  郭太皇太后转向侍立身侧数十年的心腹老侍女容秋,声音清晰而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容秋,你立刻出宫一趟,去见仲恭。
  告诉他,陛下的旨意和期许,让他严厉督促族中所有適龄后辈子弟。
  从今日起,收起紈絝习气,给老身悬樑刺股,熟读兵书战策,勤练弓马骑射,莫要辱没了祖父再造大唐的赫赫功勋,若有懈怠者,家法严惩不贷。
  让他亲自挑选族中最勇毅、最聪慧、最沉得住气的子弟,重点栽培,静待陛下召唤。
  郭家沉寂太久了,也是时候了,郭家要再一次为大唐,为陛下,出力了。”
  “是,太皇太后,奴婢明白,这就去办。”容秋深深一礼,领命而去,步履匆匆。
  ---
  李炎回到紫宸殿中时,仇士良已將部分奏疏审阅完毕,纸条建议压在案头。
  李炎面色沉静,先拿起那些仇士良已处理好的奏疏,对照纸条,迅速批阅完毕。
  剩下的,李炎便与仇士良一同翻阅,或听取其条陈,或询问一二,再落笔批示。殿內只余纸张翻动与硃笔批红的细微声响。
  待所有奏疏处理完毕,天色已近黄昏。仇士良整理好最后一份文书,恭敬稟道:
  “陛下,今日枢密院匯总,积压待阅的紧要奏疏已基本清空。
  自明日起,若无重大变故,每日呈递御览的奏疏数量,当能恢復至常朝后的正常之数,约莫十余份至二三十份之间,陛下可不必再如之前那般案牘劳形了。”
  李炎闻言,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看向仇士良的目光带著真诚的讚许说道:
  “好,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仇公了。
  多亏仇公夙夜辛劳,替朕分担,朕方能渡过这新君伊始、百事待举的艰难时日。”
  李炎顿了顿,语气自然地说道:
  “既然奏疏数量即將恢復正常,朕这段时日跟在仇公身边学习,也颇有所得,自觉已能应付得来。
  接下来,仇公就不必日日来此枯坐了,也好好歇息,保养精神。
  若遇军国重务或朕有疑难,自会再召仇公问计。”
  仇士良闻言,心头猛地一沉,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那代批奏疏、条陈万机的权力滋味,那与皇帝共处一室、近乎內相的显赫地位,竟就此终结?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瞬间充斥在他心间。
  然而仇士良面上丝毫不显,甚至迅速出现理解与欣慰的笑容,躬身应道:
  “老奴遵旨。陛下天资聪颖,勤勉好学,短短时日便能洞悉庶务,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老奴在此恭贺陛下,以陛下之勤勉睿智,假以时日,陛下之文治武功,必不逊於太宗皇帝。”
  李炎听了,只是朗声一笑,带著年轻人特有的意气风发说道:
  “哈哈,好啊,那就借仇公吉言,朕也盼著能有那么一天。”
  “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老奴便先行告退了。”仇士良再次躬身。
  “去吧。”李炎頷首。
  仇士良缓缓转身,紫袍下的身躯挺得笔直,步伐沉稳,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李炎的目光静静地盯著仇士良消失的方向,眼神中深邃难明。
  片刻后,李炎仿佛才从某种思绪中抽离,目光扫过殿中侍立的內侍,问道:
  “对了,朕前日在少府监命人打造的那口铁锅,收在何处了?
  朕看那个负责保管的那个小黄门,似乎不见了?”
  新任殿头侍奉官马元实立刻趋前一步,躬身回稟:
  “回稟陛下,那口精铁锅乃是陛下特意命少府监名匠打造之物,臣知晓其紧要。
  前日殿內人手更替时,臣已亲自过问,臣已命可靠之人將其妥为收存於尚食局旁的小库房內,並严加看管,绝无闪失。”
  “嗯,做得不错。”李炎讚许地点点头道:
  “明日朕要试其效用,吩咐尚食局准备好,时辰不早,摆驾麟德殿,淑仪处。”
  “诺摆驾麟德殿——”马元实尖细的嗓音在殿中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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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淮南重镇,监军使杨钦义的府邸內,却是灯火通明,丝竹悦耳。
  一场精致而私密的晚宴正在进行。偌大的厅堂內,仅设两席,主位上是身著常服却气度不凡的淮南监军杨钦义,客席上坐著的,正是奉詔即將启程回京拜相的李德裕。
  杨钦义亲自执壶为李德裕斟满一杯琥珀色的淮南佳酿,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话语间更是极尽恭维的说道:
  “文饶兄,此番奉詔回京,入主中书,重登相位,真乃眾望所归,可喜可贺啊。”杨钦义举起酒杯继续说道
  “圣人英明,慧眼识珠,以文饶兄经纬天地之才,经世济民之志,此番回朝,必能辅佐圣人,革除积弊,廓清朝纲。
  重振我大唐贞观、开元之盛世雄风,指日可待。
  来,小弟敬文饶兄一杯,预祝文饶兄宏图大展,青史垂名。”
  李德裕端坐席上,面容沉静,並未因这番溢美之词而失態,他举杯还礼,语气谦和的矜持说道:
  “杨监军过誉了,李某才疏学浅,蒙陛下不弃,召回京中,不过尽人臣本分,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盛世之基,在於陛下励精图治,群臣同心戮力,德裕岂敢贪天之功?至於贞观开元,往事已矣,今时不同往日,唯愿能稍解陛下之忧,稍紓国事之艰,於愿足矣。”
  席间,杨钦义妙语连珠,不断提及李德裕昔年在浙西、西川、淮南的治绩,赞其如何力挽狂澜,如何治军理民,如何令藩镇慑服,言语间將其捧得极高。
  李德裕则始终保持著温和的態度,或谦辞推让,或只以职责所在、赖將士用命等回应,既不居功,也不过分热络。
  宴席终了,杨钦义亲自將李德裕送至府门,门外,赫然停著几辆覆盖著厚厚油布的大车。
  杨钦义指著马车,脸上笑容更盛,带著一丝不容推拒的亲热说道:
  “文饶兄此番回京,重整乾坤,百废待兴,用度必巨。
  小弟在淮南多年,略有些许积蓄,此乃小弟一点心意,权当为文饶兄壮行。”杨钦义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意有所指道:
  “些许黄白之物,不过是践行之礼,万望文饶兄莫要推辞。
  他日文饶兄在朝堂之上,执掌枢机,还望念及今日淮南故人之情,多多提点照拂才是啊。”
  李德裕看著那几辆沉甸甸的马车,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瞬间又归於平静。
  李德裕只是微微頷首,脸上露出淡笑说道:
  “杨监军盛情,德裕愧领了,监军放心,淮南之事,德裕心中有数。
  此番回京,自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亦不负故人之谊。”
  杨钦义闻言,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说道:“有文饶兄这句话,弟就放心了,请,一路顺风。”
  车轮碾过扬州的石板路,车厢內,李德裕闭目养神內心暗思:
  “此番奉詔回京,拜相执政,是福?是祸?
  陛下自新君登基以来,雷厉风行罢黜杨、李,召回老夫,还有国子监问政,显是欲有所作为。
  然则,宫禁之內,仇鱼阉宦势大,掌控神策,权倾朝野,陛下能驾驭此二人?抑或反受其制?
  朝堂之上,牛僧孺、李宗閔辈虽暂离中枢,然其党羽遍布朝野,门生故吏盘根错节,岂会甘心雌伏?必处处掣肘。
  更兼藩镇割据如故,河朔三镇,尾大不掉;回鶻虽衰,吐蕃犹炽;国库空虚,民生凋敝,千头万绪,积重难返。
  我李德裕一腔抱负,满腹经纶,此番回京,究竟是得遇明主,一展胸中丘壑,重造大唐中兴?
  还是跳入这波譎云诡、杀机四伏的漩涡,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壮志难酬的下场?
  李唐社稷之未来,又將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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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紫宸殿。
  果然如仇士良所言,御案上堆放的奏疏数量锐减,仅有十余份。
  李炎端坐御座,开始尝试独立批阅,他神情专注,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提笔书写。
  一些相对简单的请安、匯报例行事务的奏疏,他已能看懂並做出判断,硃批或“可”或“知道了”。
  遇到涉及具体政务、措辞稍显晦涩或需要权衡的奏疏,他仍感吃力,但不再像之前那样依赖询问或纸条。
  略作沉吟后,李炎选择了一个最稳妥、最少爭议的处置方式——一律在奏疏末尾,批下一个醒目的朱红大字:“可”。
  就在李炎专注於案头时,殿头侍奉官马元实轻步上前,低声稟报:
  “陛下,枢密使马枢密在殿外求见。”
  “宣。”李炎头也未抬。
  马元贄快步进殿,躬身行礼:“臣马元贄,参见陛下。”
  “免礼。”李炎放下硃笔,看向他,隨即对侍立殿中的內侍挥了挥手说道:
  “马元实你带著其余人等,暂退殿外候著。”
  “喏。”眾內侍无声退下。
  殿內只剩李炎、马元贄两人,马元贄这才压低声音,开始匯报导:
  “陛下前些日子吩咐臣查探之事,关於国舅、光禄寺少卿廉恭甫廉少卿近况及其家中事务,臣已仔细查探清楚。”
  马元贄条理清晰地匯报:
  “廉少卿为人,素以端方严谨著称,做事一丝不苟,风评尚可。
  其家中人口简单,除夫人外,仅有一子,年方十六,名唤廉恪。”
  马元贄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说道:“据查,元日之后,廉少卿便深居简出,未曾与任何朝臣勛贵私下往来,甚至连府门都极少迈出。”
  “哦?这是为何?”李炎略感诧异。
  “据臣多方查访得知,”马元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神色说道:
  “根源在於廉少卿那位公子,元日之前,这位小郎君不知因何故,竟將廉少卿一件极其心爱之物,据传是一尊古玉镇纸,偷偷拿出府去变卖了。
  廉少卿发现后,勃然大怒,当即將公子锁入祠堂,命其跪在祖宗牌位前思过反省。
  不料这位公子性情颇为刚烈,不知是羞愤还是怎的,竟在祠堂內弄翻了长明灯,险些酿成大火,把祠堂给烧了,幸得下人扑救及时,才未酿成大祸。”
  李炎听得目瞪口呆。
  马元贄继续道:“自那以后,廉少卿视此子如眼中钉、肉中刺,深恐其再惹出泼天大祸,连累家门。
  故而告了假,整日在家中亲自盯著。
  稍见其言行有半分不合心意,或偷懒懈怠,便……便將其吊在院中树上,以马鞭狠狠抽打,毫不留情。
  如今府中上下,皆知廉少卿日日教子。”
  李炎想像著那鸡飞狗跳的画面,沉默了片刻,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嘆息。
  李炎揉了揉额角,对马元贄吩咐道:
  “嗯,朕知道了,辛苦你了。这样,你去我舅父府上走一趟,替朕传句话:『就说朕的意思,恪表弟年轻气盛,犯错在所难免,管教是应当的。
  只是让舅父手下留情,莫要打得太狠了,仔细身子骨要紧,毕竟,就这么一个儿子。』”
  “臣遵旨,”马元贄躬身领命,嘴角也忍不住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认为,皇帝这句看似关心的口諭传过去,廉少卿那根马鞭,怕是会抽得更狠了——毕竟连陛下都知道了,这脸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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