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大唐的困境
正月二十九,常朝。
紫宸殿內,金吾肃立,百官分班。
李炎高坐御榻,十二旒白玉珠冕遮面。
各部主官依序奏事,无非春耕劝农、藩镇动向、陵寢进度诸事,李炎惯例頷首,然后口中“可”、“依卿所奏”之语不绝。
待轮到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陈夷行出班时,他手持笏板,朗声奏道:
“启稟陛下,今岁知贡举礼部侍郎李景让,已遵制入住贡院,闭门锁院,主持进士、明经、明法、明算、童子诸科试卷命制。
特请示陛下,今岁各科取士人数,是否仍循往年旧例?待放榜后,李侍郎是否循例自觉?
抑或另有圣裁?:特此请旨定夺。”
“李景让?”听到这个名字,珠帘之后,李炎心中驀地一动。
这名字好生熟悉,绝非仅仅因他是今科主考。
电光石火间,前世记忆如潮水翻涌——不是因这唐武宗的身份,而是大学宿舍里那场嬉闹。
那个舍友因自己名字与唐武宗李炎相同,又因武宗排行第五,庙號又为“武”。
便戏謔地喊著“李老五”,却从未以“陛下”“天子”相称。
更言其先祖正是武宗朝名臣李景让。
对了,就是此人。
李炎清晰记得,自己好奇之下曾搜索过这位李景让的事跡,史载其为人忠孝刚正。
有人劝其为子孙积財,他慨然反问“儿曹岂会饿死乎?”
至其致仕归乡,果然家无余財,门风高洁。
此人,当为日后肱骨。
心中有了计较,李炎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
“陈卿,往年惯例,各科取士几何?”
陈夷行早有准备,躬身答道:
“回陛下,进士科惯例取二十五至四十名;明经科取百人至二百人不等;其余明法、明算、童子诸科,每科取士多在二十名以內。”
李炎开始沉思:
李德裕已在归途,歷朝歷代变法图强非朝夕之功,需有得力执行者。
然则,官位有限,仓促增额,恐致冗官,反成拖累?
前身以前对此关注甚少,记忆模糊,不可妄断。
“此事关乎抡才大典,不可轻率。”李炎沉吟片刻后说道:
“稍后再议,常朝毕后,陈卿暂留片刻,朕尚有垂询。
待议定后,再行颁旨,免致朝堂空耗时光。”
陈夷行虽不明圣意,仍恭敬领命:“臣遵旨。”
眼看常朝將尽,忽见工部尚书柳公权一步跨出班列,声音中带著压抑不住的怒意,笏板直指户部尚书崔珙与太常寺卿王起说道:
“陛下,臣柳公权有本参奏,参户部尚书崔珙、太常寺卿王起,貽误大行皇帝陵工。”
殿內瞬间一静,柳公权鬚髮微张,继续道:
“当初议定陵工钱粮,崔尚书亲口允诺,工部依计行事。
如今物料採买、工匠调度皆已就绪,急需款项,然时至今日,款项分毫未至。
昨日臣亲赴太常寺催问,王寺卿言道:
『左藏、右藏虽有太常寺兼管,然无户部明文籤押,分毫不敢擅支。』
臣无奈转寻崔尚书催討,崔尚书只却一直说快了快了,一味敷衍於臣。
臣一时情急,言语或有衝撞,孰料。
孰料崔尚书竟趁臣不备,挥拳相向,陛下请看,请陛下为老臣做主。”
柳公权说著,猛地抬起头,將左眼上那片触目惊心的乌青暴露在殿中灯火之下。
李炎下意识撩开头前垂掛的冕琉,定睛看去——
只见柳公权这位名满天下的大书法家,左眼赫然一片乌青,脸上也掛著彩。
户部尚书崔珙早已按捺不住,不等李炎发问,一步跨出,指著柳公权怒道:
“柳老匹夫。休得血口喷人,你还有脸参我?”
崔珙满面怒容,额角还带著一道新鲜抓痕,模样比柳公权更显狼狈几分的说道:
“陛下明鑑,非是臣推諉,户部实在是囊中羞涩。
岁入不过八百余万贯,岁出却如流水,寅吃卯粮尚且不足。
多少边远州郡官员俸禄至今拖欠?
臣殫精竭虑,四处腾挪,就想找个窟窿小、影响微的地方挤出这笔修陵款,臣都恨不能点石成金。
这老匹夫不问青红皂白,堵在衙署门口,言语腌臢难听至极,若不是辱及崔氏门风,老夫岂会与他一般见识?
臣都不屑在御前复述,怕污了陛下的耳朵。
臣…臣一时激愤,失仪动手,臣认罚。
然则工部之款,臣…臣仍在设法,唯求陛下宽限。”崔珙说到最后,声音已带悲愤与无奈。
太常寺卿王起也赶忙出列澄清道:
“陛下,左藏、右藏钱帛,支取確需户部核验批文,此乃祖宗成法,臣不敢逾越。非是臣有意刁难柳尚书。”
李炎撩开眼前晃动的冕旒珠串一直放下,目光在柳公权的乌青眼和崔珙额角的血痕间来回扫视。
心中方才那点关於李景让的思绪早已因这全武行拋到九霄云外,只剩下啼笑皆非的感慨:
好傢伙,不愧是汉唐的儒生,这以理服人的方式可真够硬核的。
大书法家与户部堂官,动起手来也这般文武兼备。
柳公权这老头,笔力千钧,拳头看来也不软;崔珙管钱粮的,打起架来倒也不落下风。
然而,当崔珙那句“岁入不过八百万贯,年年入不敷出”、“偏远州县俸禄尚在拖欠”的话音落下,李炎心中那点吐槽瞬间化为了沉重。
大唐的財政,竟已窘迫至斯了么?
修先帝陵寢的钱都拿得如此艰难,遑论其他?
登基以来,李炎並非不知国用艰难。
但没想到坏到这种程度,柳公权眼角的乌青,崔珙脸上的血痕,不再是个人意气之爭的闹剧,而是帝国財政枯竭、运转维艰难的证明。
开源节流?谈何容易,藩镇割据,赋税难征,官员贪腐,仓促间,他纵有超越千年的见识,面对这积重难返的庞大帝国財政窟窿,也是束手无策。
殿內一片压抑的沉默,只剩下几位大臣粗重的喘息声。
李炎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恢復了帝王的沉稳,却也带著理解说道:
“崔卿、王卿、柳卿,辛苦诸位了。”
李炎目光扫过三位重臣,最终落在崔珙身上说道:
“崔卿,陵工事关国体,不容再拖。
你务必再想想办法,从別处挪借周转,务必儘快拨付。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若有难处,可报於朕知。”
隨即,李炎目光扫过门下侍郎郑覃说道:“郑卿。”
“臣在。”郑覃应声出班。
“大行皇帝山陵使一职,就由郑卿兼任。
陵工一应事务,由卿总揽协调。
崔卿筹措钱粮,柳卿督造工程,王卿掌库支应,皆听郑卿调度。
遇有重大难处,再行奏报。”李炎將这副重担交给了这位以刚直稳重著称的李党老臣。
郑覃面无难色,深深一揖:
“臣,遵旨,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托。”
一场朝堂风波,暂时被这人事任命压下。
隨著司礼宦官一声悠长的“退朝——”,百官依序鱼贯退出紫宸殿,只留下奉旨留下的陈夷行与侍立的內侍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