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你是董卓么
紫宸殿內,铜兽香炉冒出裊裊青烟。
四日光阴流转,李炎御案上的奏疏如潮汐般涨落。
李炎单日常朝结束后与仇士良一同参详国事,双日继续在紫宸殿里与仇士良埋头奏疏山海中,这已成李炎登基后的固定节奏。
第四日常朝散后,李炎照例召仇士良入殿。
君臣二人刚处理完两三份关於春耕劝农、边镇粮秣的例行奏疏。
李炎忽然掷笔於案,身体重重靠向椅背,长长吁了一口气,眉宇间满是烦躁与倦怠对著侍立案旁的仇士良抱怨道:
“仇公,朕这几日批阅奏疏,看得头昏眼,朕就想不明白了。
我大唐的列祖列宗,像太宗皇帝、高宗皇帝,难道也需像朕这般,日日与这堆积如山的黄麻纸为伍?
这还是有仇公你在一旁襄助剖析,若只朕一人,怕是要批到地老天荒去了。
纵有仇公这般肱骨襄助,朕犹觉力不从心,这皇帝当得,比那田舍翁还劳碌。”
仇士良闻言眼皮微抬,立刻放下手中正待呈递的奏疏,紫袍微动躬身道:
“陛下勤政如此,夙夜匪懈,堪比尧舜禹汤,此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仇士良先是一顶高帽送上,在观察著李炎神色,语气中带著体恤继续道:
“老奴蒙陛下信重,兼知枢密院事,唯恐有负圣恩,故曾翻阅院中旧档。
依前朝旧例,若非军国急务,天子日览奏疏,不过二三十封。
今因大行皇帝龙驭宾天,陛下新承大宝,四方奏贺、请旨、陈情之疏自然倍增。
方显得格外繁巨,陛下宽心,待此段特殊时日过去,诸事步入正轨,奏疏之量必会锐减,断不会如今日这般劳烦圣躬。”
“哦,果真如此?”李炎脸上立刻绽开如释重负的大喜之色,他猛地坐直身体,对著仇士良连连摆手:
“仇公快別夸朕了,什么尧舜禹汤,朕听著都臊得慌。
朕每日面对这些奏疏,实是烦不胜烦,若非怕被那些御史言官弹劾怠政,或是被天下人戳脊梁骨骂作昏君,朕真恨不得將它们统统丟开,一刻也不想在这案头枯坐。
每日一到时辰,想到要来此处理这些,朕心里就发怵啊!”
李炎语速极快,说完后特意捶了捶后腰,一副被面子所累的无奈模样。
仇士良垂首听著,面上恭敬如常,心中却掀起一丝轻蔑的波澜:
果然,先前所料不差,丹凤门那点明君表象,不过是少年人一时兴起,或是被逼出的急智罢了。
骨子里,还是那个贪图逸乐、不耐繁剧的主,连先帝有的那点励精图治的劲头他怕都没有半分。
不过是怕担上个昏君的骂名与史官之笔或朝臣物议,图个明君,才勉强坐在这里装样子罢了。
仇士良他心中鄙夷,表面上却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著蛊惑:
“陛下乃万乘之尊,九五之体,岂能为此案牘琐事所累?老奴斗胆一言。
若陛下信得过老奴,不妨將此批阅之权,全权委於老奴。
老奴必当殫精竭虑,详阅诸疏,条陈己见,再与中书门下宰辅对接处置。
如此,陛下既可高枕无忧,免去案牘劳形,朝政亦能运转如常,两全其美。”
此言一出,无异於图穷匕见!
李炎心头警铃大作,接著开始暗骂:
你一个阉竖,竟敢公然索要批朱之权,委託於你?与中书门下对接?
好你个仇士良这是欲效董卓之事,將朕彻底架空为汉献帝么?把朕变成你手中盖章的傀儡。
可你仇士良算什么东西?你的神策左军也能与威震天下凉州军比。
更可惜的是,你仇士良终究是內宦之身,夜宿不得龙床,朕也不能容你只手遮天。
然而李炎面上却瞬间浮现出不好意思又带著点受宠若惊的纠结神色,仿佛被这贴心提议弄得颇为心动又不好意思接受,连连摆手道:
“仇公此言让朕如何是好,仇公拥立定策,已是擎天保驾之功。
这些时日又夙夜辛劳,替朕分忧解难,朕心中已是感激不尽,岂能再让仇公担此重责?
朕…朕还想长久倚重仇公呢,若事事都推给仇公,朕於心何安?
朝野上下,怕也要议论朕过於苛待功臣了,不妥,不妥啊。”
李炎语速极快,仿佛生怕仇士良再劝,话音刚落便蹭地一下站起身来,动作之快,连仇士良都微感错愕。
“罢了罢了,今日朕实在是看得头大心烦,再坐下去怕要生出病来。仇公前些日子替朕批阅时留下的纸条,条理分明,甚合朕意。
今日便再劳烦仇公,依前例,將这些奏疏看过,把处置建议写在纸条上,朕晚些时候回来再看。”
李炎一边说著,一边已绕过御案,作势向外走,语气带著轻鬆:
“朕要去少府监走一趟,让他们给朕打样新鲜玩意儿散散心,仇公且在此安心处置便是。”
说罢,竟不等仇士良回应,抬脚便走,步履匆匆,仿佛一刻也不愿在这堆满奏疏的殿堂多留,只留下一句:“摆驾少府监!”
“老奴恭送陛下。”仇士良再次躬身行礼,直到李炎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方才缓缓直起腰杆。
望著空荡荡的御座和堆积的奏疏,一丝掌控一切的得意油然而生,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孺子可教也,畏难、贪玩、好面子如此心性,正合我意。
这代批奏疏、条陈意见之权,他既已开了口子,又岂是这小儿说停就能停的?
一步步来,这中枢机要,终究要尽入我掌中!
仇士良从容地坐在御案旁,拿起一份奏疏,提笔蘸墨,开始在纸条上书写自己的建议,笔走龙蛇间,儘是志得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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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炎摆驾直趋少府监,少府监衙署內,监正、少监及一眾属官早已闻讯跪伏迎驾:“臣等恭迎圣驾!”
“都平身吧。”李炎摆摆手,目光扫过那些低垂的头颅,开门见山的说道:
“朕今日来,非为巡视,是要尔等打造一件铁器。”
李炎招手示意监正上前,比划著名描述道:
“此物需用精铁锻造,形似…嗯,一个深深的大碗,但底部需圆润平滑,两侧要有耳,可穿绳悬掛或手持。
嗯,最好还要配个带长柄的铁勺,此物朕欲用於庖厨烹炒。”
李炎儘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词汇描绘著后世常见的铁锅和锅铲。
监正听得一头雾水,但不敢怠慢,立刻命人唤来少府监內公认手艺最精湛的铁器大匠鲁三。
鲁三是个满脸烟火色、双手布满老茧的汉子,被带到皇帝面前时,他何曾见过天顏?
此时腿肚子都在打颤,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头磕得砰砰响说到:“小…小人鲁…鲁三,叩…叩见陛下…”
“勿需惊慌,”李炎儘量放缓语气的说道:
“朕只问你,朕只能口述其大概,此物你可能打造出来?
打造不出,朕绝不怪罪。若能打造得出来,必有重赏。”
鲁三听著李炎的描述,紧绷的心弦渐渐放鬆,眼神也从惶恐变成了专注的思索。
听到深碗形、圆底、带耳、铁勺,他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
这…这不就是加大、加深、改良过的鑊或釜吗?
军中大灶用的那种,只是要求更精细、更轻便些罢了。
“回稟圣人,”鲁三的底气足了,声音也洪亮起来,带著匠人特有的自信说到:
“能,小民能打,只是这铁器若用於庖厨近火,需得选好料,锻打更要得法,火候控制极严,否则易裂易坏。
若材料齐备,小民最快半日,最慢一日,定能呈於御前!”
“好啊,”李炎大喜的说到:
“朕就看你手艺!走,带朕去看看你如何打造。”
监正、少监等人哪敢离开,都想在御前表现。
李炎却挥挥手说到:
“尔等各司其职,不必陪著,朕只看鲁三打造即可。”
监正等人听后7只得悻悻退下,却也不敢走远,在远处廊下探头探脑。
李炎饶有兴致地跟著鲁三走向匠作坊。
炉火熊熊,锤声叮噹,鲁三一旦投入锻造,便浑然忘我,选料、烧红、锻打、塑形、淬火动作嫻熟,充满力量感。
李炎站在安全距离外,看著通红的铁块在匠人手中逐渐变成自己想要的形状,心中充满期待,更有一丝推动厨房革命的隱秘兴奋。
有了这口锅,炒菜就能真正普及了,军中伙食、百姓餐桌,都能改善不少。
这或许是个不太起眼的东西,但或可藉此增加国家財政,到时也能扎扎实实提升国力。
看了一会儿,见鲁三已渐入佳境,李炎放下心来。
李炎转头对隨行內侍吩咐:
“你在此等候,待此物打造完成,仔细查验,无误后直接送回紫宸殿。”
李炎隨即又召来另一名內侍:“速传韩国公鱼弘志来少府监见朕。”
鱼弘志闻召,火速赶到少府监,气喘吁吁地行礼:“老奴参见陛下!”
“免礼。”李炎负手而立,目光扫过工坊內忙碌的景象,隨意地说道:
“朕字登基以来在公中憋闷多日,忽然想起许久未曾纵马游猎,筋骨都要锈住了。
朕观神策右军这两次差事办得不错,朕很满意,朕明日欲携王淑妃往上林苑行猎。
鱼公,你即刻回右军,精选骑射精熟之锐士百人,明日隨朕同往!朕要亲眼看一看,朕之神策右军,马上功夫是否也如步下一般雄健。”
鱼弘志先是一愣,隨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陛下单独点名右军护卫游猎。
这是何等的信任与荣耀,更是打压左军、彰显右军实力的大好机会!
“喏!老奴领旨!”鱼弘志声音洪亮,几乎要压过匠坊的锤音:
“谢陛下信重,老奴定当挑选最悍勇善射之士,必不负圣望,定叫陛下见识我右军儿郎的弓马雄风一睹右军儿郎风采!”
鱼弘志激动地行礼告退,脚步生风地衝出去安排。
李炎看著鱼弘志消失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他不再停留,摆驾返回紫宸殿。
鱼弘志一回到右军值房,立刻召来心腹都將,红光满面地吩咐:
“快,传令各营,陛下有旨,明日游猎上林苑,护卫之事,由我右军独任。
此乃天大的恩典与脸面,你即刻去各营,给老子挑!挑那骑术最精、箭法最准、胆气最壮的儿郎,就凑足三百精锐。
马匹、弓弩、甲冑,全给老子擦得鋥亮,苑內清场、猎场护卫、陛下降临处的仪仗所有细节,都给老子安排得滴水不漏,明日若有半分差错,老子扒了你的皮。
“末將领命!定不负国公爷所託!”心腹將领也知此事重大,轰然应诺,转身疾步而去。
殿內,仇士良果然还在伏案疾书,纸条已堆起一小叠,纸条上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
见李炎回来,仇士良起身行礼。
“仇公辛苦了,进展如何?”李炎问道。
“回陛下,已处理过半,条陈亦已写好。”仇士良恭敬回答。
李炎走到案前,隨手拿起几张纸条看了看,点点头:“甚好。”
李炎坐下,拿起一份奏疏,一边对照仇士良的纸条批阅,一边隨意地说道:
“朕去少府监转了一圈,忽然想起许久未活动筋骨了。
明日朕要带王淑妃去上林苑游猎散心,由韩国公率右军护卫,明日的奏疏。”
李炎指了指案头说到:
“还得劳烦仇公,像方才一样,替朕看过,写下建议。”
仇士良心中念头飞转:
游猎?右军护卫?这倒是符合这位新君一贯贪玩的性子。
他想起自己掌握的潁王旧档——游玩、打猎、修道、歌舞、饮酒、博戏这才是他的本色。
登基后装了几日勤政模样,终究按捺不住本性了!
“老奴遵旨。”仇士良面上平静无波,心中对李炎的昏聵判断更篤定了几分:
“陛下放心游猎,散心为要,宫中庶务,老奴自当尽心。”
两人不再多言,一个看奏疏写纸条,一个对照纸条批阅,效率颇高。待处理完毕,天色已近黄昏,仇士良告退离去。
夜幕降临,李炎如常来到阿鸞的麟德殿西暖阁。
暖阁內烛火温馨。李炎屏退宫人,对阿鸞笑道:
“明日隨朕去上林苑游猎如何?许久未曾纵马了。”
阿鸞眼中闪过惊喜:“妾身自然愿意!只是峻儿…”
“峻儿送去兴庆宫皇祖母处,让她老人家含飴弄孙,享享天伦之乐。”李炎早有安排。
阿鸞温顺点头:“妾身明白。峻儿也喜欢曾祖母那里,前次去得了不少赏玩,开心得很。”
阿鸞眼中瞬间亮起光彩,带著怀念:
“陛下可记得?妾身十三岁那年,陛下还是潁王,在邯郸游玩时。”
阿鸞脸上泛起红晕,眼中带著甜蜜的追忆说到:
“一眼便看中了妾身这个街头卖唱的小歌女,执意带回京中,百般宠爱。
自此,陛下无论是去终南山问道,还是去驪山游猎,总爱带著妾身。妾身这点骑射功夫,还是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学会的呢。”
李炎握住她的手,笑道:“是啊,那时你胆子小,马都骑不稳,如今已是能开弓的巾幗了。明日,让朕看看你的箭法可有生疏。”
烛影摇红,暖阁內温情脉脉。帝妃二人相拥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