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芙蓉帐暖

  一个机灵的店小二立刻迎了上来,满脸堆笑,目光却飞快地扫过鱼弘志及其身后刚下车的李炎。
  只见这位年轻公子,身姿挺拔如松,著一身看似低调实则用料考究的月白锦袍,外罩银狐裘披风。
  面如冠玉,鼻樑高挺,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明亮,顾盼间神采飞扬,隱含著一股不怒自威的贵气。
  其容貌之俊朗,气质之卓然,绝非寻常门阀子弟可比!
  店小二心中暗赞一声好俊的郎君。
  再看旁边这位管家打扮的胖子,虽满脸堆笑,但眼神锐利,气度沉凝,门外那二十个虽作僕从打扮却更是个个精悍,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店小二在酒楼阅人无数,立刻判断出这绝非普通富家公子,定是某位顶级门阀或宗室贵胄家的郎君,只是面生得很,不敢怠慢。
  店小二心中凛然,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热情笑容说到:
  “贵客光临,蓬蓽生辉,不知是要雅间还是…”
  鱼弘志听后立即问到:“二楼靠窗可有位置,我家郎君想边吃边赏景?”
  “有,客官楼上请,二楼雅座临窗,视野极佳,正合贵人意。”
  店小二殷勤地为李炎一行人引路,他一边引路,一边暗自揣测这是哪家顶级门阀的贵公子。
  李炎被引到二楼一处临窗视野极佳的位置坐,店小二又麻利地擦拭桌面。
  鱼弘志垂手侍立在李炎身侧,另外有四名最精悍的僕从侍立李炎身后左右,警惕地观察著四周。
  “贵客想吃点什么?小店蒸、煮、炙、膾、醃、渍、羹样样拿手!”店小二擦完桌子立马问道。
  “贵店有何拿手好菜?”李炎听后隨口问道。
  店小二立即如数家珍:
  “公子爷您可算问著了,小店掌勺的师傅那可是御厨传下来的手艺!
  蒸的葱醋鸡、驼蹄羹,鲜嫩无比。
  煮的鸭汤饼、冷蟾儿羹,汤浓味美。
  炙的羊臂臑、浑羊歿忽,外焦里嫩,香气扑鼻。
  醃渍的逡巡酱鱼、脆筋巴子,下酒一绝!
  膾有金齏玉膾,还有羹汤类有乳酿鱼。”
  李炎听著这些以蒸、煮、炙、醃、羹为主的唐代主流烹飪法。
  李炎打断了店小二的滔滔不绝说到:
  “蒸、煮、炙、醃、羹,各挑一样你们最拿手的。
  羹要清淡些,另外鱼膾就不必了。”
  李炎实在无法接受这个时代没有冷藏和严格检疫的生食,可能存在的寄生虫,打死也不吃。
  “好嘞!公子爷稍候!酒水可要…?”店小二记下。
  “上好的黄酒一壶即可。”李炎摆摆手。
  “好嘞,马上就好。”店小二唱喏著退下。
  等待上菜时,李炎侧耳倾听周围食客的议论。
  话题五八门:
  有抱怨今年春寒料峭,炭价又涨了的;有谈论东西两市哪个胡商又进了新奇货色的;有议论某家权贵內宅丑闻的。
  有低声议论著昨日在省试后开殿试,猜测皇帝意图的;甚至还有两个商人模样的在角落里低声抱怨著某地藩镇截留商税、关卡盘剥太重的。
  李炎听得格外认真,尤其是关於自身和时政的议论。
  李炎转头对侍立在侧的鱼弘志道:
  “老鱼,让楼下轮值的护卫也分批去用饭吧。
  你们几个隨侍的,待楼下人回来替换再去。”
  李炎指了指鱼弘志和身边四个最精锐的护卫。
  “喏,谢郎君体恤。”鱼弘志连忙应下,吩咐下去。
  菜餚陆续上桌:清蒸鱖鱼、葱醋鸡、炮羊肉、姜醋醃萝卜、葵菜豆腐羹。虽不如宫中精致,却也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李炎尝了几口,味道確实不错,但烹飪手法和调味习惯与后世差异不小。
  李炎招呼鱼弘志道:“鱼公也辛苦了,坐下一起用些?”
  鱼弘志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道:
  “不敢不敢!公子先用,老奴等公子用完再吃不迟。”
  鱼弘志恪守著管家的本分,同时目光如同鹰隼一样,始终不著痕跡地扫视著整个二楼,留意著任何可能靠近的陌生人。
  李炎也不勉强,慢条斯理地用著饭,同时听著那些飘入耳中的议论上。
  鱼弘志则尽职尽责地侍立一旁,目光在满桌佳肴和皇帝俊朗专注的侧脸上扫过,心中盘算不停:
  陛下听得如此认真,那些议论藩镇、赋税、乃至春闈的言语,不知是否入了圣心?
  餐毕,李炎放下银箸,点评道:
  “尚可,有几道菜,倒比府中做得別致,有些嘛,火候还差些。”
  鱼弘志忙陪笑应和。
  李炎起身对鱼弘志道:“走吧,去给家里的小子挑几件玩意带回去。”
  鱼弘志连忙引路,李炎在东市一个专卖孩童玩物的摊位上,挑了一个精巧的彩绘陶响鱼和一个木雕的小马。
  “回吧。”李炎登车,对鱼弘志吩咐道。
  车驾平稳地驶回大明宫九仙门。李炎下车,对亲自为他放下车凳的鱼弘志頷首道:
  “今日有劳鱼公了,护卫周全,安排妥帖,辛苦了,他日若有事,或朕再欲出宫,再召鱼公隨侍。”
  李炎的话让鱼弘志如同吃了蜜,肥胖的身躯激动得微微发颤,今日这一趟,不仅得了皇帝当面夸讚,更得了日后隨扈的承诺。
  鱼弘志心中狂喜,脸上却努力维持著恭谨:“能为圣人效劳,是老奴的福分,老奴隨时听候差遣,圣人慢走!”
  鱼弘志深深一躬,目送著李炎在宦官簇拥下进入宫门,这才直起身,抹了把汗,脸上抑制不住地绽开笑容,志得意满地返回右军驻地。
  李炎回到紫宸殿时,殿內灯火已燃起。
  只见仇士良早已得到消息,正襟危坐在御案旁特设的座位上,面前堆积的奏疏已所剩无几,他正专注地在最后一份奏疏的纸条上写著什么。
  御案上,奏疏已分门別类整理好,每一份上面都压著一张写满端正小楷的纸条——那是仇士良的条陈己见。
  甚至有几份显然是刚处理完不久,墨跡尚未乾透。
  听到脚步声,仇士良立刻起身,迎上前行礼:“陛下。”
  “免礼。”李炎走到御案后坐下后问道:“处理得如何了?”
  “回陛下,已近尾声,只余这两三份。”
  仇士良的声音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自得?
  仇士良恭敬地將手中那份刚写完纸条的奏疏和纸条轻轻放在御案上说到:“陛下可隨时御览。”
  “好,仇公辛苦,余下之事朕自会处置,仇公处理完便回去歇息吧。”李炎拿起一份奏疏,对照著仇士良留下的纸条看了起来。
  李炎一边看,一边不时点头,口中说著:
  “嗯,此议可行,就依仇公所擬”
  “此条甚妥。”
  李炎提起硃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依照仇士良纸条上的建议批下意见。
  仇士良听著皇帝的认可,看著自己的建议被一一採纳,那份权倾朝野的满足感再次充盈胸臆。
  仇士良强自按捺,迅速处理完最后三份奏疏,写下纸条,恭敬呈上:
  “陛下,所有奏疏皆已阅毕,条陈浅见,仅供陛下参酌。老奴告退。”
  “有劳仇公。”李炎头也未抬的说到。
  仇士良躬身缓缓退出了紫宸殿,走出殿门,步入渐浓的夜色,他紫袍下的身躯挺得笔直。
  李炎看著仇士良消失在殿门外的背影,拿起他留下的纸条,看著上麵条理清晰、甚至隱隱带著指示性的条陈。
  李炎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自语道:“这个仇士良啊…”
  李炎语气复杂难明,他不再多想,继续依著纸条上的建议,开始落笔批阅剩余的奏疏。
  处理完所有公务,夜色已深。
  李炎没有在冰冷的紫宸殿多留,带著给儿子的玩具,径直走向麟德殿西暖阁。
  暖阁內烛光温馨,阿鸞正哄著李峻准备入睡。
  “父皇!”李峻看到李炎后起身跑过来,李炎笑著抱起儿子,將带回来的小木马和陶响鱼给他:“看看父皇给你带了什么?”
  见到父亲带来的新奇玩具,小傢伙顿时睡意全无,抱著小木马和陶响鱼玩得不亦乐乎。
  阿鸞一边含笑看著儿子,一边將今日去兴庆宫拜见郭太皇太后的情形,包括太皇太后的慈爱、对李峻的喜爱、丰厚的赏赐以及叮嘱常去坐坐的话语,都细细地告诉了李炎。
  “太皇太后很是慈祥,对峻儿更是喜欢得紧。
  赏了羊脂玉的平安扣,还有那套赤金嵌宝的瓔珞长命锁,说是她出阁时的旧物,”阿鸞轻抚著手腕上的鐲子柔声道:
  “陛下让妾身带的话,妾身也带到了。太皇太后听了很是高兴,说等著陛下去请安不用著急,也要注意身体。”
  李炎听著,目光在儿子颈间那枚温润的平安扣停留片刻,点点头说到:
  “嗯,知道了。祖母慈爱,峻儿也討人喜欢,你无事便多带峻儿去陪陪她老人家,也是孝道。
  过几日,朕定当亲往请安。”
  李炎心中对郭太皇太后的用意瞭然,这份示好,他接下了。
  李炎说完后搂著阿鸞的肩温存片刻,他又拿起那个陶响鱼,逗弄著儿子,暖阁內充满了天伦之乐的欢声笑语。
  夜深人静,李峻终於玩累了,在乳母怀中沉沉睡去。
  红烛高烧,锦帐低垂,李炎拥著阿鸞温软的身躯,芙蓉帐暖,被翻红浪,夫妻间温存繾綣,自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旖旎风光。
  翌日,正月二十三日,常朝。
  李炎在阿鸞的服侍下起身,前往紫宸殿主持常朝。
  紫宸殿內,各部主官依例奏事,內容依旧波澜不惊。
  待诸事奏毕,门下侍郎兼国子监祭酒郑覃出班奏道:
  “陛下,国子监诸生依三天前圣諭,已將问政所陈建言整理成疏,卷帙颇多,臣请旨,当如何呈递陛下御览?”
  李炎端坐御座,闻言说道:“常朝结束后,直接送入紫宸殿即可。”
  “臣遵旨。”郑覃领命。
  常朝结束,百官退去。郑覃果然指挥著几名国子监吏员,將厚厚几大摞整理好的监生奏疏搬进了紫宸殿,堆放在御案旁的空地上,如同几座小山。
  郑覃行礼告退。
  李炎看著这些堆积如山的建议,只隨意扫了一眼封皮,並未翻动,便召仇士良前来处理新的奏疏。
  仇士良应召而至。君臣二人再次开始处理当日的奏疏。
  处理间隙,李炎仿佛才想起那堆奏疏,用下巴指了指,语气带著点漫不经心:
  “喏,那些便是监生们熬了几夜弄出来的东西。
  朕昨日隨意翻看了几份,多是书生之见,空泛得很。
  放著吧,等过两日,隨便挑几份看著还像样的,吩咐下去执行一下便是了。也免得寒了士子之心。”
  仇士良闻言,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堆奏疏,又迅速瞥了一眼李炎那副不甚在意的神情,心中大定:
  很好,陛下果然只是做做姿態,对这些清流书生的空谈並无兴趣,正合我意。
  仇士良立刻躬身附和,语气带著恰到好处的讚许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陛下明鑑。士子虽有报国之心,然未经实务,难免失之空疏。
  陛下择其一二可行者施行,已是莫大恩典与鼓励,足以彰显朝廷求贤纳諫之诚意。”
  李炎嗯了一声,不再多言,继续专注於手中的奏疏。
  仇士良垂首侍立,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起。
  两人继续处理奏疏,紫宸殿內恢復了往日的节奏。
  就在这长安宫闕之內,新君似乎耽於享乐与倚重权宦之际,帝国的东北边陲,桀驁的河朔三镇,正发出对中央权威的无声嘲弄。
  卢龙节度使府邸,牙兵军校们聚在一起赌钱喝酒,听闻长安新君登基的消息,一个满脸横肉的队正灌了口酒,嗤笑道:
  “新皇帝?哈,管他是谁,老子只知道咱们使君!
  长安的旨意?那玩意儿擦屁股都嫌硬。
  使君让咱们往东,老子绝不往西,使君给咱们发粮餉,老子就认使君是天王老子!”
  魏博牙帐內,气氛更加跋扈。一名骄悍的牙將甚至一脚將写著新君年號的告示踢飞,狂笑道:
  “还开成?开他娘个毬。
  老子在魏州,只认何节帅的大旗,长安城里的黄口小儿,管得著咱们?
  他敢派人来?问问咱们魏博儿郎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成德镇的牙兵们更是囂张,公然在市集上叫嚷:
  “嘿,长安城里又换皇帝了,叫什么李瀍?这是皇帝轮流做?
  那位置,说不定哪天就轮到咱们王节帅坐坐呢。
  到时候,兄弟们都是从龙功臣,吃香喝辣。”
  “管他李瀍李炎,反正给咱们节度使的春衣钱和粮餉,一文不能少,一粒米不能缺!”
  “就是,朝廷?朝廷算个鸟!敢少咱们一个子儿,老子手里的刀可不认人!”
  河朔三镇,依旧是那个听调不听宣、视朝廷法度如无物的国中之国。
  新君的登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长安城又换了个需要按时孝敬他们的牌位罢了。
  这些桀驁不驯的骄兵悍將,吃著朝廷的粮餉,占著大唐的州县,心中却早已不知朝廷为何物,只知效忠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节度使。他们对朝廷,只有满不在乎的蔑视和根深蒂固的割据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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