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东西二市见闻

  正月二十二日,清晨,麟德殿西暖阁外,天光微熹。
  楚国公仇士良与韩国公鱼弘志,竟不约而同地早早候在了殿前阶下。
  两人皆紫袍玉带,气度儼然,却如同两尊互不干扰的石像,隔著数步距离,沉默佇立。
  偶尔目光交错,也迅即分开,空气中仿佛瀰漫著一股无声的较劲。
  暖阁內炭火烘得暖融,此刻刚起身不久李炎,由阿鸞服侍著穿上常服。
  昨夜留宿於此,加之夫妻间旖旎温存,两人都起得稍晚些。
  阿鸞面若桃,正细致地为李炎整理腰间玉带,李炎却坏笑著趁机在她腰间软肉上轻轻一勾。
  阿鸞猝不及防呀的一声低呼,粉颊更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手上动作却未停,只是那眼波流转间,满是娇羞。
  殿外传来內侍压低却清晰的声音:“大家,楚国公、韩国公已至殿外候驾。”
  李炎听得宦官稟报,脸上笑意微敛,手上动作却未停,只对宦官吩咐道:
  “知道了,让他们二人先到偏殿稍坐。
  再问问他们,可曾用过朝食?若未用,就在偏殿赐宴,待朕用了早膳,再召他们。”
  “喏。”宦官领命退下。
  阿鸞脸上红晕未退,低声道:“陛下,该用膳了。”
  李炎这才收敛了嬉闹,与面颊犹带红晕的阿鸞一同坐下,宫女们奉上清粥小菜、蒸饼羹汤。
  夫妻二人安静用膳,气氛温馨而寻常。
  偏殿內,仇士良与鱼弘志被宦官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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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宦官传达了皇帝口諭:
  “大家尚在用膳,请二位国公稍候。大家问二位国公可曾用过朝食?若未曾,即刻赐宴。
  “有劳中官回稟陛下,老奴已在家中用过了。”仇士良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老奴也用过了,谢陛下恩典!”鱼弘志笑容满面,声调略高。
  鱼弘志心中却暗忖:陛下昨夜留宿淑仪处,看来起得是晚了些。
  宫女奉上香茗,两人各自端坐,殿內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仇士良眼帘低垂,仿佛在养神,又似在思忖紫宸殿中那些待批的奏疏。
  鱼弘志则捧著茶盏,小口啜饮,眼珠子却不时瞟向仇士良,又看看紧闭的殿门,心中盘算著今日护卫如何表现才能更得圣心。
  两人之间,没有一句交谈,只有偶尔目光碰撞时一闪而过的冰冷火,以及各自心底翻腾的算计。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李炎用罢早膳,对阿鸞温言道:“朕先走了,晚间再过来。”
  “是,陛下慢行。”阿鸞柔声应道后目送皇帝步出暖阁。
  李炎走出殿门,对侍立一旁的宦官道:“召楚国公、韩国公。”
  仇士良与鱼弘志闻声快步走出偏殿,躬身行礼到:“老奴参见陛下。”
  “免礼。”李炎目光扫过二人,说到:
  “出行事宜,安排如何?”
  仇士良上前半步,声音清晰沉稳:
  “回稟陛下,老奴已按陛下旨意,著左军心腹锐卒,便装分作数班,布控於东西二市陛下可能行经之要道、酒楼、街口。
  彼等皆精干可靠,只隱於市井,暗中护持,绝不敢扰陛下兴致。明处护卫,便由韩国公率人,扮作隨行僕从。”
  仇士良三言两语,既点明自己已掌控全局,又將鱼弘志的风光限制在僕从角色。
  鱼弘志岂能不知其意,立刻接口,声音带著邀功的急切:
  “陛下放心,明处的护卫,老奴已挑选右军中最精锐、最机灵的二十名儿郎!
  皆已换上体面家僕服饰,伴做陛下隨从。
  车驾也已备好,是长安城高门士族公子常用的青幔皂盖车,绝不惹眼。
  委屈陛下权作我家出游的郎君,老奴亲自为陛下执鞭驾车!”
  鱼弘志拍著胸脯,满脸篤定。
  李炎听罢,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甚好!二位国公思虑周详,朕心甚安。”
  李炎看向鱼弘志:“今日便要劳烦鱼公执轡了。”
  “能为陛下执鞭,乃老奴几世修来的福分!”鱼弘志激动得声音发颤,腰弯得更低了。
  李炎又转向仇士良,语气带著信任与託付:“今日宫中诸事,就多劳仇公费心了。”
  “老奴分內之事,不敢言劳。”仇士良深深一揖,姿態无可挑剔。
  “嗯。”李炎点头,对鱼弘志道:
  “那便出发吧。”
  “喏!”鱼弘志响亮应道。
  仇士良再次行礼:“老奴告退。”
  仇士良转身,紫袍身影大步流星地向紫宸殿方向走去——那里还有一堆奏疏等著他条陈己见。
  鱼弘志则对李炎躬身道:
  “陛下,为免引人注目,请移步九仙门。
  此门偏僻,距宫墙仅百步之遥,老奴安排的车驾人手皆在彼处等候。”
  李炎点头到:“好,鱼公带路。”
  鱼弘志引著李炎向九仙门方向走去,行至半途,鱼弘志停下脚步,赔笑道:
  “陛下恕罪,老奴还需去换下这身公服,扮作管家模样,方不引人疑竇。
  陛下可先行至九仙门稍候,老奴片刻即回。”
  李炎摆摆手,微微一笑说到:“无妨,朕就在此处等候鱼公便是。”
  鱼弘志闻言,心中更是狂喜,暗道:
  陛下竟愿在此等候,看来昨日护卫之功,加上今日单独护卫之荣,已让陛下对我刮目相看!
  鱼弘志连声称谢,快步走向一旁值房。
  李炎负手立於阶前,抬头望著上空渐渐散去的晨靄,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鱼弘志换了装束出来:
  一身簇新的深青色绸缎圆领袍,头戴黑色幞头,腰间繫著革带,脚蹬厚底皂靴。虽难掩肥胖体態,但这一身管家打扮,倒也像模像样。
  李炎打量了他几眼,心中暗笑:
  好傢伙,这形象跟后世影视剧里那些心宽体胖、往往还藏著坏水的反派管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炎面上却赞道:“甚好,甚合身份,走吧。”
  “陛下请!”鱼弘志侧身引路,姿態恭谨。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从九仙门出宫,很快便融入清晨渐起喧囂的长安城。鱼弘志亲自驾车,技术嫻熟,青幔车平稳地行驶在街道上。
  二十名精悍的家僕或前或后將车驾护在核心。
  另有更多仇士良安排的左军暗探,如同幽灵般混跡在熙攘的人流中,警惕地扫视著四周。
  李炎透过车帘缝隙,观察著这座千年帝都的市井百態。
  宽阔的街道上,行人车马渐多,坊门次第开启。
  吆喝声、叫卖声、车轮声、驼铃声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乐章。
  空气中瀰漫著炊饼的麦香、汤饼的热气、以及冬日特有的清冽气息。
  “这才是活生生的长安啊”李炎心中感慨,对比著记忆中和后世史书的描述,眼前的景象更显真实而震撼。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古人诚不我欺!这规模,这活力,不愧是当世第一城,比后世影视城復原的,磅礴大气多了!”
  车驾首先驶入繁华的西市。
  甫一进入,喧囂声浪便扑面而来!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幡旗招展。
  胡商店铺尤其显眼,售卖著来自西域的香料(胡椒、丁香、豆蔻堆积如山,散发著浓烈异香)、波斯的宝石、大食(阿拉伯)的琉璃器皿、天竺(印度)的布。
  各种腔调的胡语汉话討价还价声不绝於耳。
  李炎的目光很快被一处特殊的人市吸引。
  只见一块空地上,数十个黝黑如炭、捲髮厚唇、体格异常健壮的崑崙奴,脖子上掛著木牌,或站或蹲,目光呆滯或带著恐惧。
  一个粟特胡商模样的牙人正唾沫横飞地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夹杂著胡语大声吆喝:
  “看看!正宗的崑崙奴!力大无穷,吃苦耐劳,驯服听话!买回去看家护院、搬运重物、垦荒种田,顶得上三个壮劳力!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老鱼,那些崑崙奴从何而来?价格几何?”李炎放下车帘一角,低声问道。
  鱼弘志一边驾车,一边熟练地回答:
  “回郎君,这些崑崙奴,多由南海或大食来的客胡船队贩运而来。
  因其身强力壮,耐劳苦,颇受长安豪贵之家喜爱,充作门仆、驭手、甚至角牴力士。至於价格嘛。”
  鱼弘志压低声音到:
  “因其贩运不易,且客胡为防其野性难驯或嗯…留下血脉,多在贩运前便施以宫刑。
  故价格极为昂贵,一名精壮崑崙奴,少说也需百贯以上!堪比良马!”
  “宫刑?百贯?”李炎心中剧震听得嘴角微抽。
  “真特么野蛮,难怪后世没像老美那样遍地倪哥。
  原来在源头上就物理阉割了,这跟贩卖牲口有什么区別?不,比牲口还惨!”李炎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
  车行不久,又路过一处规模更大的人市。
  这里买卖的奴隶种类更多,有高鼻深目的突厥、回鶻战俘,有来自新罗、渤海的婢女,甚至还有不少衣衫襤褸、面黄肌瘦的唐人!
  男女老少皆有,面黄肌瘦,眼神麻木。
  一些牙人穿梭其间,拉扯著那些可怜人,高声吆喝著他们的优点:
  “精壮农夫,五十文!”
  “手脚麻利女婢,三十文!”
  “识得几个字的小童,七十文!过了这村没这店!”
  李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指著那些唐人奴隶,声音中带著冷意和难以置信说到:
  “此又是何故?我大唐子民,缘何亦同牛马?”
  鱼弘志鱼弘志察言观色,心中一凛,小心解释道:
  “郎君有所不知,此等多为关辅、河东等地遭了灾的流民,或是家中欠了豪强、官府巨债无力偿还,只得自卖为奴,以求一条活路。
  亦有部分是因父祖犯事,被没入官府的官奴。
  也有…也有被拐卖而来,官府对此虽有禁令,然屡禁不绝。
  律法不禁私奴买卖,只要主家持有官府出具的市券,便是合法。”
  鱼弘志顿了顿,补充道:
  “长安东西二市,每日都有牙行做此营生,已成常例。”
  鱼弘志儘量说得委婉,但道出的却是晚唐土地兼併、社会阶层固化、底层百姓水深火热的残酷现实。
  李炎看著车窗外那如同牲口市场般被交易的同胞,尤其是一个眼神空洞、瑟瑟发抖的幼童被牙人拉扯著展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衝头顶。
  李炎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这繁华帝都的锦绣之下,掩盖著何等触目惊心的血泪与黑暗。
  车驾缓缓前行,离开了沉重的人市区域。
  来到东市就相对雅致,多售卖奢侈品和本地高档货。
  綾罗绸缎、金银玉器、文房四宝、名家字画琳琅满目。
  酒楼茶肆林立,传出丝竹管弦之声和文人的吟哦。
  药行里飘出草药的清香,也有来自各地的奇珍异兽展示。
  然而,即使在东市,李炎也能看到墙角蜷缩的乞丐,以及衣著光鲜的豪奴当街呵斥驱赶小贩的景象。
  李炎强迫自己將目光从那些苦难上移开,努力平復心绪,但內心却是五味杂陈。
  李炎不时询问鱼弘志关於某样商品、某个行当的细节,鱼弘志凭藉多年在长安的根基和对三教九流的了解,总能给出详尽的解答,甚至能说出某些店铺背后的东家是谁。
  李炎听得认真,心中对这位胖管家的情报能力又高看了一分,也对这个时代的运作有了更立体的认知。
  与此同时,紫宸殿內一片寂静。仇士良屏退了所有閒杂人等,独自端坐在那张象徵著至高权力的御案之后。
  案上堆积的奏疏,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国事文书,更像是一份份等待他裁决的权力清单。
  仇士良拿起一份关於山南东道请求减免部分遭旱灾州县税赋的奏疏,仔细阅读,提笔在准备好的纸条上写下:
  “灾情属实,然该道去岁已有积欠。可准其酌减三成,余者限期完纳。
  著该道观察使开常平仓平糶粮价,安抚流民。
  另,核减之数,需由户部记录在案,於他道税赋中勾销,不得拖欠。”
  笔锋稳健,意见老辣。
  处理完几份,仇士良端起內侍奉上的参茶,啜饮一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与掌控欲油然而生。
  批阅奏疏,代天子行权,这滋味。
  仇士良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他环视著空旷肃穆的大殿,目光扫过那那高高在上的御座。
  此刻,坐在这里执笔定夺天下事的,是他仇士良,而非那个正在市井閒逛的年轻皇帝!
  一丝得意渐渐取代了最初的谨慎。
  仇士良处理的速度加快,批註也越发简练有力。
  当看到一份御史弹劾某位依附於他的京兆府官员贪墨瀆职的奏疏时,仇士良眼中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地在纸条上写下:
  “查无实据,显系诬告。留中不发,申飭该御史不得妄言!”
  笔锋凌厉,带著不容置疑的权威。
  批完这一份,仇士良甚至拿起那份纸条,对著殿顶藻井透下的天光看了看自己那遒劲有力的字跡,仿佛在欣赏一件杰作。
  一种口含天宪,言出法隨的巨大权力快感,让他几乎有些飘飘然。
  这大唐的江山,离了咱家,如何运转?陛下终究还是太嫩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带著一丝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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