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暗流涌动(六)二合一
稍事休息后,李炎再次坐回御案,命人召仇士良前来“协助”处理新送抵的奏疏。
依旧是熟悉的流程:李炎拿起奏疏,或蹙眉沉思,或详询细节,然后將难题虚心请教於仇士良,仇士良则以其掌控的信息和老辣的政见一一解答,李炎欣然採纳批阅。
君臣之间,看似恢復了昨日的和谐节奏。
然而,当处理完一份关於京兆府春季常平仓糶米的章程后。
李炎放下硃笔,伸了个懒腰,脸上露出一种带著点憋闷的烦躁,对著仇士良半是抱怨半是嚮往地说道:
“唉,仇公啊,整日在这深宫高墙里,不是批阅不完的奏章,就是听著千篇一律的议事,著实有些无趣啊。
朕……朕想起在潁王府时,还能偶尔去东西两市逛逛,看看胡商带来的新奇玩意,听听坊间的热闹。
尝尝坊间的酒肆小吃……如今想来,倒有些怀念了。”
李炎故意顿了顿,眼中流露出嚮往和天真,李炎带著点期盼目光看向仇士良说到:
“朕想著,待明日国子监问政事毕,若得閒暇,可否微服出宫,去长安城里逛逛?就看看市井烟火,听听百姓言谈,绝不惊扰地方。仇公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仇士良心中警铃瞬间大作!
出宫?微服私访?这还了得!长安城內鱼龙混杂,各方势力暗藏,甚至……心怀叵测之徒不知凡几!
皇帝若真出了宫禁,脱离了神策军的绝对掌控,万一有个闪失。
他仇士良再去哪里找一个这么称心合意的,更可怕的是,若皇帝藉此机会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人……
“陛下!”仇士良立刻躬身,语气带著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关切:
“万万不可,陛下身系社稷安危,万乘之尊!长安城虽在輦轂之下,然市井之间,龙蛇混杂,难保没有心怀叵测之徒!
微服出行,风险莫测!若有宵小之辈惊扰圣驾,或为藩镇、异族细作所乘!
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若有半分差池,老奴万死难辞其咎!
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暂息此念!待日后……待天下承平,陛下再巡幸四方,体察民情不迟!”
仇士良言辞恳切,將安全风险提到了社稷存亡的高度。
仇士良想了一下又说到:
陛下若觉宫中烦闷,若思民间风物,老奴可命人將新奇之物送入宫中,或召伶人百戏入宫献艺,为陛下解闷。
待春暖开,亦可移驾禁苑行猎散心,至於微服出宫,实乃万险之举,老奴万万不敢应承!还请陛下体谅老奴一片护主之心!
李炎脸上顿时露出失望和扫兴的神色,嘟囔道:
“仇公说得也太嚇人了,朕就在东西两市热闹处走走,有……有神策军精锐暗中隨护,岂会出事?整日闷在宫里,朕都快憋出病来了。”
李炎装作想了想语气中甚至带著点执拗再次说到:
“这样吧仇公,朕不但多带护卫,朕只是去东西二市,仇公可以先派人过去清查风险,朕就是想去听听坊间小曲,尝尝市井小吃,仇公,朕保证快去快回,仇公这回以为如何?”
看著新君那带著任性和渴望的询问,仇士良心中的疑虑似乎又被冲淡了一丝。
这种贪玩好奇,倒比那深沉莫测的心机更符合仇士良对新君的印象。
仇士良眉头紧锁,內心激烈权衡,强行阻拦,恐惹新君不快,显得自己过於专横,但安全绝不可轻忽。
“陛下……”仇士良最终艰难地让步,语气却无比凝重的说到:
“非是老奴不允,实是陛下安危重於泰山!
若陛下执意要体察民情的话,待国子监问政事毕,老奴亲自安排。
精选左军心腹锐卒,著便装,分班次,严密布控於陛下可能行经之处!
陛下出行路线、时辰,亦需绝对保密!
且仅限东西两市核心热闹街衢,不得深入坊间僻巷!时间不得超过一个时辰!此乃老奴底线,万望陛下体谅老奴一片苦心!”
仇士良提出的条件极为苛刻,几乎是將皇帝置於一个移动的铁笼之中。
李炎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妥协和满意的笑容:
“好好好,就依仇公!有仇公这般周密安排,朕就放心了。
不过此事不急,待明日问政之后再说,先处理完这些烦人的奏疏要紧。”
“陛下圣明。”仇士良鬆了口气,只要不是立刻去,就有转圜余地。
奏疏批阅继续。李炎似乎因得到了出宫的承诺而心情愉悦,问询的语气也轻快了些。
仇士良则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心中那点因新君贪玩而生的轻视,似乎又盖过了丹凤门上的警兆。
处理完最后一份奏疏,李炎再次真诚地道谢:
“今日又辛苦仇公了,快回去歇息吧,明日问政,还需仇公隨侍左右,到时朕再召仇公来。”
“老奴告退。”仇士良深深一揖,带著满腹的思虑,退出了紫宸殿。
看著新君那带著疲惫却似乎心满意足的脸,仇士良最终还是在心里给今日的异常下了一个暂时性的结论:
陛下聪颖,临机应变之才或有,然终究少年心性未脱,贪图逸乐,於根基处,仍离不得自己这定策国老。
李炎在仇士良转身告退后,收起了脸上所有表情,快步走到窗边,仿佛通风一样打开窗户。
面无表情的盯著仇士良的身影的身影一点点远离紫宸前殿,谁也不知此刻李炎究竟在想些什么?
皇城东南隅,国子监,明伦堂。
祭酒郑覃正亲自坐镇指挥。这位以严谨务实著称的学者兼重臣,此刻正一丝不苟地布置著明日皇帝问政的场地。
监丞、主簿、博士等官员奔走忙碌。
“陛下有旨,仪制简朴庄重,重在问政之实!”
郑覃声音洪亮,带著不容置疑的权威的说到:
“故此,明日明伦堂內,不设繁复仪仗,仅於陛下御座前置一案,设蒲团若干,供监生代表就坐陈情。
明伦堂前庭洒扫务必洁净无尘!
堂外开阔处,备齐坐席,供其余监生旁听!务求秩序井然,使陛下能清晰闻听每一条諫言!
所有参与问政之监生代表名单,再行核验!务必將才思敏捷、言之有物者列於前排!
所有陈情议题,需提前誊抄清楚,交予本官过目。
务必言之有物,切中时弊,空谈道德、攻訐私怨者,一律不得呈递!”
郑覃严厉的目光又扫过协助的学官:
“陛下亲临问政,乃千古未有之殊恩!吾辈当以实学、忠言报效!若有谁敢藉机生事,惊扰圣听,莫怪国法无情!”
郑覃深知此次问政,既是新君展现圣德、亲近士林的盛举,也是他这位国子监祭酒能否在新朝站稳脚跟的关键,必须办得无可挑剔。
而被推选出的监生代表们,则聚集在藏书阁內,兴奋与紧张交织。
他们在烛下反覆修改、背诵著自己的陈情稿子,內容涉及吏治、税赋、边患、科举、民生。
每一个字都反覆推敲,力求言之有物,既能切中时弊,又不会过於尖锐而触怒天威。
其他监生也群情激动,纷纷为同窗出谋划策,整个国子监沉浸在这狂热氛围中。
————
鱼弘志很快便通过宫中眼线得知了仇士良也將隨驾前往国子监的消息。
“哼!这老匹夫!”鱼弘志在值房內来回踱步,肥胖的脸上满是不悦:
“陛下问政,他去凑什么热闹?
定是放心不下,要亲自盯著!怕咱家抢了他的风头,到时压他一头,还是说怕陛下被士子之言蛊惑?”
心腹张承禄低声道:
“据宫里眼线回报,是陛下亲口相邀,言道有仇公在侧,心中更踏实。”
“心中更踏实?”鱼弘志几乎是咬著牙重复这几个字,一股邪火直衝顶门:
“好!好一个定策国老!好一个心中踏实!
我右军护卫在外,他仇士良倒成了陛下心中踏实的倚仗,这到哪处说理去。
这护卫的功劳,到头来怕都要算在他仇士良头上了!”
鱼弘志越想越气,但隨即突然笑到:
“也罢!他去想就让他去,护卫之责终究在咱家手里,这沿途和国子监內的场面,还得是咱右军说了算!”
鱼弘志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对侍立的心腹张承禄吩咐道:
“传令下去!明日护卫鑾驾,所有右军將士,给咱家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衣甲务必要擦得鋥亮,队列务必要走得齐整,精气神务必要提得十足。
沿途清道,岗哨加倍,警戒范围扩大,沿途所有高楼、临街店铺,都给咱家安插上暗桩眼线!
务必做到万无一失,连一只可疑的苍蝇都不能靠近鑾驾。
国子监內外的岗哨,要布置得滴水不漏,更要显出肃穆庄严。
更要让陛下看清楚,是我鱼弘志的右军,在保他周全!
也让那仇士良看看,咱右军儿郎,才是真正的天子亲军!办得好了,重重有赏!若有半分差池,军法无情!”
“喏!末將领命!”张承禄肃然应道,深知此乃鱼弘志与仇士良角力、向皇帝表忠心的关键一役。
仇士良回到府邸,脸上的阴沉几乎能滴出水来。
仇士良刚踏入书房,早已候在的仇公武和李惟贞便迎了上来,脸上带著惶恐。
“查得如何?”仇士良的声音带著冰冷,开门见山说到。
仇公武和李惟贞对视一眼,脸上均露出难色,最后仇公武硬著头皮回稟:
“义父恕罪!那俚语民谣源头太过混杂。
先在东西两市酒肆传唱,继而坊间小儿皆传,如同野火燎原,根本无从查起最初散布之人。
动用的人手回报,线索……线索都指向市井閒汉、游商走贩,但深究下去,皆是受人指使,而指使者如同鬼魅,消失无踪,目前……尚无確切消息。”
“废物!”仇士良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架砚台乱跳,眼中杀机毕露:
“一群饭桶!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市井閒汉?受人指使?指使者是谁?
给咱家继续查,动用所有暗桩,盯死杨虞卿、李汉那些牛党余孽!
还有李党那边,给咱家也盯紧了!
对了还有那些看咱家不顺眼的宗室、勛贵!
掘地三尺,也要把这胆大包天的幕后黑手揪出来,咱家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寧可错杀,不可放过!三日之內,若再无头绪,尔等提头来见!”
“是!是!义父息怒!属下等定当竭尽全力!”仇公武和李惟贞嚇得冷汗涔涔,连连叩首。
发泄完怒火,仇士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戾气,恢復了几分冷静,但语气依旧森寒:
“还有一事。明日陛下驾临国子监问政,咱家亦隨行。
传令,左军上下,自今夜起,进入最高戒备。
宫禁各门、各处要害,岗哨加倍,巡逻密度增加三倍!
给咱家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宫中……尤其是陛下离宫期间,严加戒备!一只可疑的苍蝇都不许飞进来!大明宫內若有一丝一毫的异常……”
仇士良猛地转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人,“尔等知道后果!”
“喏,义父放心,定保宫禁万无一失,固若金汤!”两人齐声应道,他们二人此时汗流浹背,声音发颤。
仇士良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书房內重归寂静,他独自站在窗前,望著沉沉夜色,心中的疑云与杀意,如同这无边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新君的异常、民谣的来源、鱼弘志的蠢动……所有线索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漠北的寒风在破败的毡帐间呜咽,回鶻部落的营地死寂一片,只有零星几点微弱的牛粪火光照亮著此时绝望的脸庞。
最大的毡帐內,特勒乌介独自坐在炭盆旁,跳跃的火光映照著他刚毅却布满风霜的脸庞。
乌介手中摩挲著一块温润的玉佩,那是大唐宝应年间,回鶻助平安史之乱后,代宗皇帝赏赐其先祖之物。
玉佩上鐫刻的忠顺二字,此刻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忠顺……”乌介低声呢喃,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
曾几何时,强大的回鶻汗国是大唐北方的屏障,是令吐蕃胆寒的盟友。
如今,却要捧著这象徵昔日荣光的信物,去向昔日的盟友祈求一块苟延残喘之地。
南下投唐的计划已定,但前路茫茫,唐人是否会接纳?
是会被视为藩篱,还是被当作肥羊宰割?
乌介心中没有答案,他只知道,留在漠北,只有死路一条。南投,或许还有一线渺茫的生机。
乌介攥紧了玉佩,明日,使者就將带著他的亲笔信和这块玉佩,冒险穿越边境,前往大唐天德军驻地。
长生天保佑,让这最后的赌注,能换来部族喘息的机会。
乌介的目光投向南方沉沉的黑夜,那里,是长安的方向,也是决定他们命运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