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大殮礼前(下)
李炎的脚步在殿心中央猛地顿住!目光如两道闪电,就像要穿透殿宇的虚空一样,一个无比清晰、凌厉决绝的谋划,在激烈的思想碰撞与权衡后,猛然成型!
“杨嗣復、李珏必须罢黜!相位不容此辈!”
“然罢黜之由,绝非仅仅依附杨贤妃这等仇士良罗织之罪!
理由,便是朋党乱政!打压牛党!明日大行皇帝大殮礼后议此事,此乃朕之主张!”
占据大义名分,將仇士良的私心裹上为国除弊的外衣。
“同时,”借力打力之策豁然开朗,在脑海中形成清晰的路径:
在商议中,朕要顺势提出:
以更张庶政需用干才、欲振朝纲当破朋党之弊、李德裕勛著方镇,才堪大用,久劳於外,当调回中枢委以重任为由,召李德裕入朝!拜相!
以此理由!仇士良既欲罢黜贬謫牛党二相,朕用其死敌李党魁首入朝拜相,正是破朋党、用贤才之明证!
看他如何接招!他若反对,便是自相矛盾,暴露其清除异己、独揽大权的私心;他若同意李德裕这把锋利的陌刀,这把曾让吐蕃胆寒的利刃,才是朕劈开仇士良铁幕的唯一希望!
胸中积鬱多日的块垒,仿佛隨著这清晰而极具攻击性的决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一股无形的沉重感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虽然前路依旧凶险莫测,但至少,手中有了棋子,眼前有了方向。
李炎看向侍立一旁、正屏息凝神的马元贄,语气恢復了惯常的沉稳,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催促:
“元贄且去,朕交待之事,刻不容缓,速速办理。”
“喏!奴婢遵旨!定不负圣望!”马元贄从皇帝瞬间爆发的凌厉气势和最后那句刻不容缓中,感受到了某种决断的落定。
马元贄心中大定,深施一礼,脚步轻捷却无声地快速退出了紫宸前殿,身影融入殿外更深的夜色。
几乎在李炎紫宸殿中定策的同一时刻,皇城东南隅,国子监的明伦堂內,气氛却如同即將衝破地壳的灼热岩浆。
祭酒早已託病离去,留下这群年轻气盛的监生。
群情激愤,议论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掀翻厚重的屋顶。
烛火在激盪的气流中摇曳不定,將一张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庞映照得如同燃烧。
“十日治丧!斯文扫地!礼崩乐坏!”出身清河崔氏的崔琰,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笔砚为之震动。
崔琰面红如血,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带著撕裂般的颤抖:
“天子之丧,国之大事!乃人伦之极,礼法之纲!岂能如贩夫走卒般草草了事?
此非人君之道!必是阉宦蒙蔽圣听,胁迫陛下,行此悖逆人伦、玷污圣德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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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琰引经据典,字字泣血,代表了最正统的礼法捍卫者的悲愤。
“胁迫?”坐在他旁边的江南寒门士子赵启明,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眼中是看透世情的悲凉与讥誚:
“崔兄何其天真!新君登基当日,便封仇士良为楚国公、知枢密院事,权柄之重,凌驾宰辅!
登基大典之上,枢密使血溅丹墀!这哪是受人胁迫的羔羊?这分明是…哼!”
赵启明环视眾人,语带锋芒:
“十日治丧,不过是为了更快地坐稳那把龙椅,急不可耐地扫清先帝遗留的所有痕跡罢了!何
曾將先帝哀荣、天下士人之心、煌煌千年礼法放在眼中?”
赵启明的矛头,已毫不掩饰地指向了深宫中的新君李炎,撕开了温情脉脉的胁迫面纱。
“赵兄!慎言!慎言啊!”旁边的同窗嚇得脸色惨白,急忙去拉扯他的衣袖,眼神惊恐地瞟向门外,生怕有神策军的耳目。
“慎什么言?!”另一名身材魁梧、性情刚烈的关中监生程武,猛地站起,声若洪钟,震得樑上微尘簌簌而下:
“国子监乃天下文脉所系!养士百年,所为何来?不正是要在纲常倾颓、礼乐崩坏之际,挺直脊樑,敢发正声,以浩然正气正天下视听吗?!
吾辈读圣贤书,明礼仪,知廉耻,当此礼法沦丧、君父受辱之时,岂能学那妇人孺子,噤若寒蝉?!”
程武目光如炬,扫视全场:
“吾意已决!当联名上书!伏闕直諫!请陛下追思先帝恩德,遵从古礼,补行丧仪!为天下士林存一份体面!为先帝在天之灵存一份尊严!纵斧鉞加身,九死不悔!”
“程兄说得好!联名上书!”
“算我一个!此乃吾辈本分!”
“还有我!捨生取义,正在今日!”
热血在年轻的胸膛里奔涌,激愤的呼喊此起彼伏,匯成一股灼热的洪流。
然而,在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的监生王衍,发出了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如同一盆冰水试图浇熄沸腾的岩浆:
“上书?诸君一腔热血,王某深感敬佩。然,诸君可曾想过,这满腔赤诚写就的奏疏,怕是连皇城左银台门都进不去!
守门的神策军虎狼之士,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將奏疏扣下,付之一炬!甚至…递疏之人,恐有性命之忧!
仇士良如今权倾朝野,睚眥必报,他会容我等这些书生,置喙天家之事,挑战他的权威?”
王衍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针,刺破热血的泡沫。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践踏礼法,视我辈如无物?视圣贤教诲如粪土?”有人不甘心地嘶声问道,眼中充满不甘与迷茫。
“或许…该等一等?”另一人迟疑著,声音带著不確定,“等朝中有德高望重的重臣,如杨相、李相,能仗义执言?他们位列台辅,或有转圜余地…”
“重臣?”一个消息向来灵通的监生李默然低声嘆息,语气充满绝望:
“杨相、李相?他们自身已是泥菩萨过江!今日紫宸殿方向,楚国公仇士良那煊赫的仪仗,又进去了!风雨欲来啊”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最后的冰水,浇在眾人心头,让沸腾的热血瞬间冷却,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沉重。
明伦堂內,一时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死寂般的沉默。理想与现实的巨大鸿沟,冰冷地横亘在每一个年轻士子面前。
国子监的激辩与怒火,是长安城无数暗流中翻涌得最为激烈的一股。
虽显书生意气,甚至带著飞蛾扑火般的悲壮,却无比真实地承载著这个帝国年轻一代对道统的坚守、对礼法的敬畏和对江河日下时局的深切忧惧。
这股激流,连同紫宸殿那如履薄冰的帝王密谋,以及那悄然播散、意图离间仇鱼关係的致命流言,共同在这开成五年料峭的初春寒夜里,疯狂搅动著大唐帝国深不可测的政坛漩涡。每一股力量都在挣扎,每一个参与者都在赌上自己的命运。
紫宸殿內,重归死寂。
李炎独自立於巨大的蟠龙柱下,烛火將他身影拉得頎长,扭曲地投映在冰冷的金砖和绘有日月星辰的藻井之上。
殿外,神策军巡夜士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规律而冰冷地响起,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之上,提醒著这深宫之內无处不在的掌控与压迫。
所有的焦灼、权衡、思虑、惊惧,此刻都已沉淀、凝聚,化为胸中一枚冰冷而沉重的棋子——一枚需要在明日大行皇帝大殮礼之后,与仇士良在那看似平和商议的帷幕之下,落下的真正关乎生死的著数。
贬黜牛党二相,是递给仇士良的投名状,亦是麻痹其戒心的烟雾。
召回李党魁首李德裕入朝拜相,才是他埋下的真正杀招,是撬动铁幕的唯一支点。
仇士良会如何应对?是顺水推舟,欣然笑纳这份大礼,並乐见李党与牛党继续內耗?
还是警觉地嗅到其中的危险气息,断然阻拦,甚至藉此发难?
李炎缓缓闔上双眼,此刻,他需要的不是行动,而是极致的静待。
静待黎明,静待大行皇帝的大殮礼,静待那场將决定两位宰相命运、更关乎他这傀儡皇帝能否在仇士良的铁腕下撬开一丝缝隙的大殮礼后之议。
咸鱼求生,步步薄冰,而明日,將是他在仇士良森冷刀尖之上,踏出的最惊险、也最致命的一步。寒宵漫长,弈局未终,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