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量

  成年人之间的性,或许可以是你情我愿的各取所需。但在少年时期的沉知周那儿,截然不同。
  她只是渴望一种“重量”。
  物理竞赛班总有做不完的卷子、画不烂的草稿纸、永远写着倒计时的黑板。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被绑缚在固定的轨道上运行,谁也没有多余的心神分给旁人。
  除了江寻。
  他的人生好像永远按着倍速播放键。哪怕是下课十分钟,他也能抱着篮球冲到楼下投几个三分,再满头大汗地跑回来,顺手给她带一罐冰镇的可乐。
  可乐拉环被“刺啦”一声拽开,气泡争先恐后地冲出狭窄的瓶口。她偏过头,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就被他连人带椅子转了过去。
  他的吻还带着汽水味儿。
  隔壁桌夏淼偶尔咳嗽几声,提醒他们老吴随时有可能从办公室溜达过来。
  起初她当然会脸红,会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听着其他同学假装若无其事的翻书声响。
  章青岚不在身边很久。沉明远虽然爱她,表达的方式却始终停留在教育层面,最亲昵的举动,也不过是揉一揉她的头发。
  除了江寻,没人再对她做过这样毫无保留的亲昵动作。
  后来她渐渐就习惯了。
  甚至在某个昏昏欲睡的午后,空荡荡的教室里,她会主动在后排给他清出一块位置。而他总能心领神会,长腿一迈就坐过来,再顺势把她捞到自己腿上。
  两个人的胸膛严丝合缝地贴着,江寻下巴搁在她肩窝,鼻息温热地拂过颈侧,手也不安分,总在宽大的校服底下这里摸摸那里捏捏。
  沉知周喜欢这种感觉。
  被他抱着,被他圈在怀里,感觉到另一具身体传来的温度和心跳。当她整个人陷在他的禁锢里,她终于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原来她也是有体积的,有重量的,在这个空旷的世界里,占着实实在在的一席之地。
  一个熟读量子物理的学生,理应知晓世界的真相——世间万物,包括你我温热的躯体,几乎都是空的。
  所谓坚硬的实物,所谓真实的触感,不过是原子之间强大的相互作用力给感官带来的错觉。
  沉知周当然知道,也相信。
  可认知无法取代感知。
  江寻充当了她生命里最原始也最强大的“作用力”。是他把她那些散乱旋转又漂浮不定的“粒子”牢牢聚合在一起,让她第一次拥有了“实体”的触感。
  原来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第一步,是要先确认自己的重量。
  而要确认自己的重量,便需要一个参照物。
  最初自然是江寻的手、江寻的嘴唇、江寻的双臂。后来,身体有了自己的饥渴和语言,那些就不够了。
  那是一个傍晚。球队训练解散,球场边三三两两聚着人。沉知周站在篮筐底下,看江寻和周皓他们打三对三。场上几个男生都脱了短袖,赤着上身往下淌汗,年轻热烈的身体毫不遮掩。
  另一个队的队长从场上走来,也是个很高的男生,拿了矿泉水就仰头往下灌。夏天的风热乎乎的,沉知周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汗味,也看见了他脖颈左侧,那块新鲜的牙印。
  周皓看见了,大喇喇地笑着拍那男生肩膀,“行啊你,这是被啃了?”
  男生也不脸红,大方地任由他们调侃,喝完水又重新跑回场上。
  沉知去目光扫过江寻线条漂亮的后颈,他跑跳的动作舒展又好看,每一块肌肉的起伏都明确有力,充盈着生命的张扬。
  原来人同人的身体还可以那样,像标记一件私有的物品,盖上一个独一无二的私章。
  那道颜色新鲜的印记,第一次让她具体地意识到,拥抱、亲吻之外,恋人们还能借由相互的身体,抵达另一重隐秘的联系。
  在那之前,她所理解的亲近,还停留在纯粹的情感层面:一起读书,一起听歌,一起构想同一座未来的坐标。从未具象到如此富有侵略性,却又顺理成章的图景上来。
  那念头盘桓了几天。
  解物理题的时候,圆珠笔的笔锋划过草稿纸,她会想到少年颈侧那一弯平滑的皮肤,以及上面那道蛮横突兀的齿痕。
  吃饭时看见食堂窗口挂着的腊肉,肥瘦相间,也会想。
  周五放学这天,沉知周接到沉明远的电话,说他临时要去京市开会,让沉知周这周末留校住宿舍。江寻恰好听见他们的对话,他肩上挎着书包,说,我爸妈出差,今晚家里没人。
  她就跟着他去了。
  江寻家很大,也很空,暮色时分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金色尘埃。
  他们在客厅看一部关于宇宙起源的纪录片。穿着白大褂的物理学家在屏幕里说话,语速冷静又平缓。
  沉知周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江寻坐在她旁边,两个人脑袋凑得很近。他的睡衣领口有点松垮,恰好露出完整的锁骨线条,与小半片紧实的胸膛。
  纪录片里的老教授讲到了引力,讲它是如何让独立的星辰汇集成星系,讲物质如何因为彼此的吸引而最终“坍缩”。
  “坍缩”这个词让她又出了神。
  她转过头,不再看屏幕,开始看他。
  电脑屏幕的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过于清晰的轮廓,像一尊年轻的古希腊雕像。
  她忽然想知道,雕像坍塌的瞬间会是什么样子。想看稳定结构土崩瓦解的样子。
  沉知周伸出手,指尖轻轻摸索着他后颈的软发。他正在看纪录片,被她这一下弄得有点痒,偏了偏头,没来得及躲。
  她的吻就这样印了上去。
  然后,很轻地在他喉结上咬了一口。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某个傍晚,球场边另一个男生脖颈上留下的那道新鲜齿痕。也可能只是因为这屋子太安静了,偌大的空间里只有纪录片的声音,和他们两个人过于清晰的心跳。她忽然就特别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客厅里死寂了足有半分钟。只有窗外若有若无的风,还有屏幕里还在运行的星云色彩的光。
  一片安静里,江寻终于开了口。
  “不舒服。”他说
  沉知周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被自己咬过的地方留下一枚小小的、浅红色的牙印。她低声问,“哪里不舒服?”
  “这儿,” 他把下巴抬高,指尖在那块皮肤上点了点,“疼。”
  沉默延续着。她不知如何作答,正想说“抱歉”,江寻却半眯起眼,目光落回她脸上。
  “但是,” 他说,“你可以再咬重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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