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如同重锤

  厅堂里,空气仿佛冻结成冰,又被刘景昼身上那股破釜沉舟的凛冽气息寸寸割裂。他一步步踏前,粗布僧袍下是绷紧的、蕴满力量的躯体,如同受伤蛰伏后终於亮出獠牙的猛虎。那双寒星似的眸子,燃烧著幽暗的火焰,死死锁在张甫同身上,刻骨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喷薄而出。
  “无恙?”刘景昼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粗糲的砂石在冰面上刮过,每一个字都带著千钧的恨意和嘲弄,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托张大人的福,刘某一息尚存!还未被那『尸骨无存』的定论钉死在黄土之下!”
  这石破天惊的宣告,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冰水。叶玉眼前猛地一黑,心臟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攥住,几乎要窒息。她最后的侥倖,那层薄如蝉翼的遮掩,被他亲手撕得粉碎!完了!全完了!她身体晃了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那尖锐的疼痛来对抗灭顶的绝望和眩晕,却只感到彻骨的冰凉顺著脊椎蔓延全身。
  “將军!”崔久发出一声短促而恐惧的哀鸣,脸色惨白如纸,双膝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著冰冷的地砖,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角落里,侍卫们紧握的长刀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嗡鸣,刀尖在烛光下不安地跳跃著,森然的杀气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波涌向门口那道孤绝的身影。只需张甫同一个眼神,这片寒光便会瞬间將他吞噬!
  张甫同却恍若未闻那汹涌的杀机。他缓缓起身,目光如古井深潭,映照著刘景昼燃烧的身影,那点深藏的“瞭然”终於彻底沉淀下去,化作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他没有看那些蓄势待发的侍卫,只抬起手,再次做了一个清晰而有力的手势——退下!
  无声的命令如同无形的波纹扩散开去。侍卫们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迟疑,握刀的手紧了又松,鬆了又紧。但张甫同那不容置疑的姿態如同磐石。短暂的僵持后,刀锋缓缓垂落,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侍卫们警惕地、一步步地退向厅堂两侧的阴影之中,刀虽入鞘,手却依旧按在刀柄上,目光如鹰隼般紧紧锁住刘景昼。
  厅堂中央骤然空出一片令人心悸的真空地带,只剩下对峙的两人,以及几乎瘫软的叶玉和跪伏在地的崔久。烛火不安地跳跃著,將刘景昼高大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如同一柄沉默而锋利的巨剑。
  “景昼!你……”叶玉终於从巨大的惊骇中找回一丝力气,声音破碎而尖利,带著哭腔,“你糊涂啊!”她想扑过去,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挡住那即將到来的万劫不復,但双腿却像灌满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只能徒劳地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助地颤抖。
  刘景昼的目光终於从张甫同脸上移开,落在那张惨白绝望的俏脸上。那目光中的滔天恨意与怒火,在面对她的瞬间,如同撞上礁石的狂涛,骤然碎裂开来,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有痛楚,有决绝,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歉疚,最终都沉入那幽深的眼底。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极其轻微地对她摇了摇头。
  那是一个无声的告別,一个沉重的託付。
  叶玉读懂了,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撞在冰冷坚硬的几上,那插著枯枝的细颈瓷瓶再次剧烈摇晃起来,枯枝簌簌作响,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哀鸣。
  张甫同的目光扫过叶玉,又落回刘景昼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与试探,开门见山,直指核心,每一个字都敲在紧绷的弦上:“將军既现身,想必已知张某来意。玉佩为引,血痕为证,將军『殉国』之地却在二十里外密林。此局,將军与叶姑娘,布得辛苦。”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沉,带著一种穿透迷雾的锐利,“然,將军可知,当日在那密林深处,究竟是谁欲置你於死地?!”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刘景昼的耳畔!他瞳孔骤然收缩,紧抿的唇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那噩梦般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回——密不透风的箭雨撕裂空气,刀光剑影下悍不畏死的精锐死士,招招致命、配合无间,绝非寻常叛军或流寇所能有!那冰冷、高效、如同精密器械般的围杀……他一直以为是政敌豢养的私兵死士,为此追查良久却毫无头绪。
  难道……不是?
  一股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加刺骨的寒意,顺著他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他死死盯著张甫同,眼神锐利如刀,声音从齿缝里逼出:“是谁?!”
  张甫同向前迈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清晰地送入刘景昼耳中,如同毒蛇吐信,带著致命的寒意:
  “非是叛军,亦非流寇。”
  “乃是太后亲掌,深藏宫闈的『血卫』!”
  “血卫”二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刘景昼最后的心防!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比身上的粗布僧袍更加惨白。那双燃烧著幽暗火焰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惊骇与彻骨的冰冷。
  “太……后?”刘景昼的声音乾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带著一种近乎碎裂的嘶哑,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滔天恶意。那个端坐慈寧宫、接受万民朝拜、他曾在宫宴上遥遥敬过酒的老妇人?那个……曾在他少年时,还抚摸过他头顶,赐过他糕点的……太后?
  惊涛骇浪般的衝击过后,是焚尽一切的狂怒!一股滚烫的、带著血腥味的火焰猛地从胸腔里炸开!原来如此!那无法追查的私兵,那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將他彻底抹杀的狠毒!一切都有了答案!他紧握的双拳发出可怕的骨节摩擦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渗出,染红了粗糙的布料。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厅堂里清晰可闻。
  张甫同將他这瞬间的剧变尽收眼底,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终於尘埃落定。他不再犹豫,右手闪电般探入怀中!这个动作瞬间刺激了紧绷的神经!
  “保护大人!”阴影中,一个侍卫头领厉声暴喝!
  “鏘啷啷——!”刚刚归鞘的长刀再次被猛地抽出!数道寒光如同嗜血的毒蛇,骤然亮起!侍卫们反应快如闪电,身影如离弦之箭,带著凌厉的杀气,从两侧阴影中猛扑而出,直取刘景昼要害!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
  “住手!!”张甫同的怒喝如同炸雷,瞬间压下所有杀伐之声!
  与此同时,他探入怀中的手已经抽出。握在他手中的,並非什么夺命利器,而是一卷明黄色的绸帛!那绸帛在烛光下流动著內敛而尊贵的辉光,上面绣著栩栩如生的五爪盘龙!
  是圣旨!
  侍卫们前冲的身影硬生生顿在半途,刀尖距离刘景昼的身体不过尺许!他们看清了那抹刺目的明黄,眼中瞬间充满了极致的惊愕与茫然,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动作完全僵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维持著攻击的姿態,僵在原地,杀气与惊疑在厅堂中激烈碰撞。
  张甫同无视那些僵直的刀锋和侍卫惊疑不定的目光。他双手稳稳地托起那捲明黄,目光如磐石般坚定,沉声宣告,每一个字都带著千钧之力,清晰地迴荡在死寂的厅堂里:
  “陛下密旨在此!”
  这声音如同惊雷,不仅震住了侍卫,也狠狠劈开了叶玉几近崩溃的意识。她瘫靠在几旁,茫然地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著张甫同手中那抹至高无上的明黄。陛下?密旨?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巨大的混乱瞬间衝垮了绝望,让她脑中一片空白。
  张甫同的目光越过僵持的刀锋,再次牢牢锁定刘景昼那双被震惊和滔天怒火充斥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清晰,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將军!陛下命臣寻你,不为问罪,只为联手!”
  “拔除国蠹,肃清宫闈,刻不容缓!”
  “太后鴆杀先帝,构陷忠良,把持朝政,祸乱天下久矣!陛下忍辱负重,如履薄冰,苦寻破局之机久矣!將军乃国之柱石,忠烈之后,更身受其害!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他向前又逼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刘景昼身上那灼热而混乱的怒意。张甫同的声音带著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蛊惑人心的力量,如同地狱吹来的寒风,又如同点燃乾柴的烈火:
  “將军!时机已至!”
  “陛下布局已成,只待將军振臂一呼,重掌军心,与陛下里应外合!”
  “血债血偿,就在今朝!”
  “匡扶社稷,还我朗朗乾坤,亦在今朝!”
  “將军——意下如何?!”
  “血债血偿,就在今朝!”
  这八个字,裹挟著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撞入刘景昼翻腾的脑海。剎那间,那场密林深处冰冷彻骨的绝杀、同袍临死前不甘的怒吼、这数月来隱姓埋名如阴沟老鼠般的屈辱……所有被压抑的仇恨与怒火,被这八个字彻底点燃!化作燎原的业火,烧得他双目赤红,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咆哮!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嘶鸣从他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抬头,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惊骇与愤怒,而是淬链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像被逼到悬崖绝壁的孤狼,终於亮出最后、最锋利的獠牙!
  张甫同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死死盯著刘景昼眼中那越烧越旺、最终化为一片毁灭之焰的光芒,知道自己这把火,终於点著了!他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催促,屏息凝神,等待著那最终的裁决。整个厅堂的空气都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侍卫们僵持的刀尖微微颤抖,汗珠顺著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叶玉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哭泣,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那个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的男人。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著,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
  突然,刘景昼动了!
  他並未暴起,也未怒吼。他只是猛地踏前一步,这一步带著千钧之力,踏碎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那双燃烧著赤红火焰的眼睛,如同两道利刃,穿透凝固的空气,直刺张甫同眼底深处!声音嘶哑,却带著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磐石般的决断:
  “臣,刘景昼——”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熔岩中淬链而出,沉重无比:
  “——接旨!”
  轰!
  这两个字,如同开闸的洪峰,瞬间衝垮了所有紧绷的堤坝!张甫同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几乎站立不稳,一股巨大的、带著铁锈味的狂喜猛地衝上头顶!成了!他终於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握著密旨的手,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
  “將军!”叶玉失声惊呼,带著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她挣扎著想站起来,腿却软得使不上力。
  刘景昼的目光却並未在张甫同身上停留。他猛地侧身,那燃烧著復仇之火的双眸,如同两道探照的灯柱,瞬间锁定了瘫软在几旁的叶玉!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灵魂,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託付。
  “阿玉,”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蕴含著比刚才的嘶吼更强大的力量,如同滚动的闷雷,“你还要拦我吗?”
  这一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叶玉的心上!所有的犹豫、恐惧、对安稳的奢望,在这双燃烧著血与火的眼睛面前,在“血债血偿”的號角声中,瞬间被碾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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