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喜欢
星星沉了下去,月亮孤独悬枝,将明未明的天,灰蒙蒙亮的时候,她睡着了。
暑气蒸腾的夜晚,薄薄的汗像潮湿的雾气,拂在身上,就黏腻腻的,撇不开。
很久之后,何人轻轻拍拍她的肩头,迷迷糊糊里听见,很轻乎的嗓音,也像停在山巅的雾似的,轻盈盈,没听清,就要散了:“出太阳了。”
她太困了,眼皮重得像石头,不肯醒。
有人替她看了一场日出。
火红的太阳穿透云层,照亮暗蓝色的天幕。
白色的雾被光刺穿,看不见的神在天空中纵火,整片天都是鲜艳的橘红色,云也是,火腾腾烧着了。
她靠着沉默寡言的人睡去了,被她依靠的人,却异常清醒,肩头搁着一份重量,压得肌肉酸麻发痛,他几度抬手,想要推开她,手顿在空中,又想。
再等等吧,哭累的人,好不容易睡去。
等她醒了,又要吵人。
她实在有些吵闹,开心也吵,不开心更吵,嘴巴开开合合,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像被点燃的炮仗,引线擦亮,噼里啪啦,一个人就能制造好大的热闹出来。
让他极不适应,他身边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只是,他没想到,手指停在空中犹豫的那个瞬间,会被光阴碾压,无限拉长,像一条细细的,无尽蔓延的线,一头勾着过去的他,另一头,缠住未来的她。
这一等,就是好多年。
…铺天盖地的红光里,靠在他肩膀的脸颊,白白的细小绒毛也染上一道鲜浓颜色,而后,她顺着他的肩胛、臂膀,栽了下去。
一个鲜活的人,就这样大咧咧睡在他大腿上,自顾自蠕动几下,膝盖蜷缩,寻找到一处舒服的睡姿。
他迟钝地愣住,血液一汩一汩,从心脏泵发,充盈进四肢百骸,他并不习惯被人靠近,手无措地悬在半空。
这是意外的一天,母亲与面色疲惫的谢阿姨,领着扁着嘴巴的伶俐女孩上门,让他好好照看,他遵循大人的话,让她抄写作业。
她不高兴,将作业本丢开,就开始吵人,大叫,哭泣,要去玩。
他劝服了她——只要她肯听话乖乖写完,会带她去玩。
僵硬的姿态不知维持多久。
他低头看着睡得香甜的人,乌蓬蓬的黑发里,在那些繁茂如丝的细线条中,冒出一只尖尖的,红彤彤的耳朵。
大概是被热气蒸熟,正发红,一枚月钩形的小太阳。
天上的太阳触不到,那么这个,可以碰一碰吗?
溺在睡意中,半梦半醒的时候,她的耳朵,肉嘟嘟的,饱满的耳垂,好像被谁捻起,食指与拇指衔住,指腹仔细的抿着,在皮肤上缓缓摩挲。
直到毛孔沁出汗珠,脸颊爬上红晕。
身下的人动了动,用手掌盖住耳朵,嘴里嘟囔:“痒,别挠了。”
他闪电般收回手。
……
谢清砚浑然忘了。
她把童年的回忆丢在那个有雾的山头。
此时此刻,脸颊飞落湿热的触感,有谁在轻抚她的脸,是吻。
蝉鸣声,草丛地,日月光,萤火虫扑闪着翅膀消逝在云里雾里,眼前再度清晰。
她何时瘫坐在地上,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咫尺之厘,舌头舔舐过湿漉漉的泪珠,谢清砚听见他说:“很久以前,你说你不爱哭。”
“还记得吗?谎话精。”
“…全都怪你。”她哽咽。
“怪我什么?”
宿星卯捧着她的脸,泪水打湿了密丛丛的睫毛,像青草攒着露珠儿,啪嗒啪嗒往下滚,水太多了,睫毛沉甸甸耸拉着,看上去委屈巴巴。
他抬眼看她。
过往十年,在他眼里弹指一挥,疏朗的眉目日复一日地注视着她。
眼中镇定,专注,冷静,依旧不变。
“怪我喜欢小猫,还是,小猫也喜欢我?”
如此自然而然地开口,平常的语气,像在与她谈论今日天气很好。
“你胡说!”谢清砚嘴巴撅得高高的,小脸绷出冷冷的表情,反驳:“我没有……”
气势很足,声音却细弱,像蚊子叫,全在逞强。
宿星卯握住她肩头,从见面到此刻,他第一次用她挣不开的力道,强使她抬头,看向他。
谢清砚目光闪躲。
宿星卯聪明得让她畏惧,他眼睛像针尖一样敏锐,分明能看穿她,却偏要逼着她承认。
实在可恶的手段,抛着钩子,循循善诱,不徐不疾地让她看清,温柔与强势并行。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的知道她在逃避。
他摁住她的壳,捉住她试图往里蜷缩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