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生死一线

  程嘉束的大脑此刻全被疼痛占据,只是机械地听着稳婆的安排,要走动便走动,要休息便休息。又被婆子们服侍着喝了半碗鸡汤,接着又缓缓在屋里走动。
  祈瑱在外头等着,忧心如焚。虽然孩子也有了几个,却是第一回 觉得妇人们生产如此凶险难熬。
  这会子祈彦也下学回来,得知母亲即将临盆,也是飞奔过来,跟着父亲一起在外头等。里面的两位稳婆都是心道,这位夫人倒是有福气,夫君敬重疼惜,儿子孝顺。有此想法,两人行事之间不免就更加小心慎重。
  程嘉束在里面听着稳婆安排,走走停停。父子二人在外头食不知味地用过晚饭,已是深夜。夫人生产是大事,也没人敢请两位主人去歇息,府里依旧灯火通明,下人们亦不敢歇息,仆妇们川流不息地往主院送热水,送布巾,忙得人仰马翻。
  程嘉束熬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听到稳婆道:“宫口已开得足够了,将夫人搀到床上,预备生产。”
  两个婆子将程嘉束扶到产床上,半蹲下来,听稳婆道:“夫人莫要心慌。夫人身子康健,小少爷也壮实着,胎位也正。听我老婆子的话,该咱们用力的时候再使劲儿,无需担心,夫人跟小少爷都是有福气的,定能安然无虞。”
  稳婆经验丰富,知道这个时候产妇最是慌乱无措,故而一直安慰程嘉束无事。
  只是程嘉束此时腹痛难耐,已无心听她说话。她不记得当初生祈彦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那个时候自己毕竟与祈瑱是正常同房,对怀孕生子有心理准备,故而并不排斥生育。
  而此时这个孩子并非自己所愿,自己却要被迫承受如此大的痛苦,心中实在委屈不甘。
  □□的痛苦是最消磨人的意志的。极剧的疼痛折磨之下,已经让程嘉束脑中满是负面的思绪,回忆里全是过往的灰暗。
  不知是因为身上的疼痛,还是心中的痛苦,程嘉束泪流满面。只机械地照着稳婆的话呼吸用力,而痛苦一波又一波地袭来,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巨大的痛楚之下,程嘉束只觉对一切厌倦至极,只想结束这无穷无尽的痛苦。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忽听稳婆惊喜地叫声:“夫人赶紧用些力。已看到孩子头顶了。夫人再坚持一会儿,小少爷马上就出来了!”
  程嘉束此时也不由提了一口气,咬着口里的棉布,忍着剧痛,用着不知道使到哪里的力气。
  又不知过了许久,才终于听到稳婆欢喜的声音:“出来了出来了!快拿剪刀过来!”
  接着顿了一下,便是含糊了些的恭喜声:“恭喜夫人,喜得小千金!”
  外面等着的祈瑱与祈彦父子听到孩子终于出身,都是猛然起身往里间闯,慌得守门的婆子赶紧拦人:“不可啊,侯爷世子且耐心等等,孩子马上就抱出来了。”
  果然不过片刻,一个稳婆便抱着擦干净,裹了包被的婴儿出来,先把孩子抱给祈瑱看,口中道:“恭喜侯爷,喜得千金!”
  祈瑱小心翼翼接过孩子,原本对儿子的期待在见到女儿的第一眼便化为乌有。这是他跟束娘的女儿。从此以后他跟束娘便是儿女双全,和和美美的一家子。
  祈瑱毫不掩饰心中的喜悦,目不转睛看着孩子道:“辛苦两位妈妈。给两位妈妈封上等红封。”
  稳婆见祈瑱欢喜,又得了重赏,放下心来,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祈瑱便挂念里面的程嘉束:“夫人现在如何了?”
  稳婆忙道:“侯爷放心,夫人生产
  顺利,清理过身子,好好将养便可。”
  话音未落,只听里面的稳婆惊呼道:“不好了,夫人怎的还在流血?”
  这位稳婆面色一变,赶紧转身回产房。祈瑱亦是面上不好看,将孩子交给奶娘,不顾一边婆子阻拦,抬脚亦是进去看程嘉束。
  此时程嘉束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身下的褥子上已是一片血红。
  祈瑱看得一阵心惊,后面跟着的祈彦已经忍不住,扑到程嘉束身上,急呼:“母亲!”
  程嘉束已是昏迷不醒,祈彦叫了两三声,才勉强睁开眼睛,仍然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
  好在早在程嘉束早产之时,祈瑱便差人请了太医过来,以备不时之需。此时太医赶紧上前诊脉,是产后出血之症,开了方子,便急急叫人去煎药。
  等药的时间,又赶紧喂了参汤应急。
  只是待药煎好,服了药下去,出血状况却依然不见好转。
  太医诊过脉象,不由愕然道:“夫人脉象缓涩迟滞,沉细不张,为忧思过伤之象。我此前为夫人诊脉,都是颇为康健,按说不该如此。倒似……倒似是夫人自己存了心志,殊无求生之念。”
  他心下疑惑,这位夫人瞧着颇得夫君看重,儿子也体贴孝顺,可是刚生下女儿,自己却有求死之意,却是为何。况且熙宁侯也不是不喜女儿,看着得了女儿也很欢喜啊。
  高门大户之间,谁知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龌龊。太医也不去细究,只将诊出的脉象如实说出。
  祈瑱听了这话,浑身僵硬,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去。
  他只知道程嘉束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所以自她怀孕之后便事事小心谨慎,平日里也是温言软语相劝。却没想到她性子竟刚烈到如此地步。因为自己强迫她生下这个孩子,竟然存了死念。
  见程嘉束此时面色苍白躺在床上,生死不知,他胸中只余悔恨。早知如此,他怎敢如此逼迫她。
  祈瑱惊惧难当,伏在程嘉束跟前一叠声道:“束娘,是我的错。我不该逼你……求你莫要生我的气,以后我再不敢逼你做任何事,你莫要拿自己的性命吓我。”
  程嘉束一动不动,似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身下依然流血不止。
  便是祈瑱平日里再冷静自持,此时也再控制不住情绪,看着程嘉束连声道:“束娘,束娘!“
  程嘉束却是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祈瑱心中一片冰凉,此时却听到彦哥儿呜呜的哭声。他心念一动,又唤道:“束娘,你看看彦哥儿……”
  便是束娘再恨自己,可彦哥儿是她最疼之人,她总不能连彦哥儿也一起抛下罢?
  祈彦已经是满面涕泪,趴在床边边哭边喊:“母亲,母亲,你醒过来啊,我是彦哥儿,你醒来看看我啊。”
  到底是母子连心,程嘉束迷迷糊糊听到彦哥儿的声音,终于有了些意识,睁眼看到彦哥儿流泪看着自己,含含糊糊道:“彦哥儿……”
  祈彦见母亲醒来,大喜过望,又是流泪又是笑:“母亲,是我,我是彦哥儿。母亲,你千万莫要出事,我好怕……”
  程嘉束此时意识还是模模糊糊,只觉得浑身疲惫,难以支撑,只断断续续道:“彦哥儿,我好累……真的是,太辛苦了,我……不想再撑下去了。”
  祈瑱见程嘉束终于醒来,心中狂喜,也去看太医。太医亦是赶紧吩咐祈彦:“世子且跟夫人好生说话,千万莫要让夫人再睡着过去。我这里再重新开个方子煎药。”
  彦哥儿不必太医吩咐,便一连声跟程嘉束说话:“我知道。母亲辛苦照料孩儿长大,其间辛苦,也只有孩儿知道。只求母亲以后能让儿子好好孝敬母亲,不要离开儿子。”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程嘉束脑中已经不清醒,只觉一片沉郁灰暗,喃喃道:“我好累。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家。”
  祈彦小时候在别院,被程嘉束护着,其实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小时候不懂事,身居别院并无感觉。但是年纪大了,见了些世面,知道了人情世故,才感受到母亲带着自己生存的不易,知道自己小时候的无忧无虑,背后是母亲多少的艰辛。
  此时见母亲的疲惫痛苦,念及过往,心中也是悲恸万分,哭道:“儿子能活到今天,全赖有母亲护佑。如今母亲没有生存之意,儿子不敢强留,不过是随母亲一起罢了。”
  祈瑱身形一颤,看着这母子俩,面色紧绷,不发一言。
  程嘉束虽不清醒,到底还残存些意识,听儿子这么说,隐隐觉得这似乎不对,喃喃道:“彦哥儿,你还年轻,怎么能随我去呢……”
  祈彦哭着道:“儿子没了母亲,从此便无依无靠。没了母亲,若是以后再受人欺辱,还有谁能像母亲一般,想法设法替孩儿报仇?还有谁能如同母亲一般护着孩儿?我不随母亲一起去,又能如何?”
  程嘉束下意识答道:“你,你还有父亲……”
  祈彦回答得又急又快:“父亲待我如何,别人不知,母亲难道还不清楚?我长到九岁,才与父亲第一次相见,父亲对我能有什么父子情份?不过是看在母亲面子上忍我罢了。母亲若不在了,父亲又何必留我这个逆子碍眼?他年富力强,娶个高门贵女,再生个合他心意的嫡子,从小好好养大,父子情深,岂不比我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强!”
  一旁的人听到这话,皆是若寒蝉,不敢言语,太医与稳婆更是心惊胆战。
  程嘉束意识已不清醒,只喃喃重复:“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家,回我的家乡,我自己的家乡。”
  她实在是不喜欢这个世道,一心想回到自己前世的世界。只是听了祈彦的话又觉得心酸,心中隐隐不舍。
  祈彦聪慧,早知道母亲不同寻常之处,只是不说而已。如今生死攸关,眼见着母子就要天人两隔,实在忍不住,流着泪说:“母亲的家乡,能养出母亲这样的人物,想来定然是个好地方。只那是母亲的家乡,却未必是儿子的。母亲回了家,留我一个人,以后又要如何?母亲的家乡,母亲能回得,只怕儿子却去不得,以后九泉之下,又要如何再与母亲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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