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方秉雪没什么表情,特别自然地给手放下了。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这会心情有些复杂,的确挺感谢周旭的,人家帮忙修车,还奋不顾身地下河救人,这要是以前,方秉雪说啥都要去申请个见义勇为。
  但偏偏是为着案情。
  那会儿他被一巴掌打蒙了,身上没带对讲机,还得维持一副湿淋淋的脆弱状态,使劲儿往后看,想瞅瞅王川那边什么情况,结果可能是误会了,被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一条毛巾。
  方秉雪眼皮子一跳,也恼了。
  水里的王川冲他比了个手势后,他便不由分说地离开,狠狠撞了一下对方的肩。
  方秉雪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大部分情况下都挺懂事,尤其是在工作方面,更是没脾气,哪怕受了委屈也能理解,所以这会儿反应过来,脸上有些挂不住。
  觉得不好意思了。
  怎么冤家路窄,又在这碰着了呢。
  落在周旭眼里,就是这人被他吓了一跳,红着眼睛,讷讷地给手收回去了。
  方秉雪换的是王川的衣裳,一件浅灰色薄绒卫衣,宽松款,放在他身上有些大,尤其是袖子那,就露出点指尖。
  周旭眯着眼,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画面,感觉对方耷拉脑袋缩着手,像是冻猫保护自己的肉垫。
  “嗯,”方秉雪声音很小,“买点东西。”
  狭窄的两排货架内,方秉雪站在最里面的位置,从周旭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垂下的睫毛,还挺长,被昏黄的灯光照着,有种毛茸茸的质感,而被打的那张脸在另一侧,看不到,不知上面是否还有指痕。
  周旭舔了下嘴唇,没再说什么。
  像是太无所事事了,随便地走过来,搭两句话,就转身离开。
  方秉雪松了一口气。
  他快速地从货架上拿了泡面和饼干,就去结账,超市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正趴在玻璃柜台上面呼呼大睡,脸埋在两条胳膊里,下面一排的烟盒,摆放得很乱。
  电视机还开着,信号不好,响着电流的滋啦声。
  方秉雪看了看睡着的老板,又抬头去看周旭——对方挨着柜台,坐在个小马扎上,很闲情逸致地逗一只小土狗。
  黄白相杂的毛,稀稀拉拉的,听见动静才慢吞吞地转身,好家伙,还是个龅牙,贼拉丑。
  周旭挠着小狗的脑袋:“四块钱。”
  方秉雪:“哦……好的。”
  他从兜里找出张十块的纸币,放桌上了。
  周旭没抬头:“零钱不够,给你两根烟……抽黄鹤楼吗?”
  方秉雪“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周旭这才站起来,从柜台下面扯出塑料袋:“逗你的。”
  方秉雪:“……”
  怎么说呢,深更半夜,熟睡的老板还在打鼾,陌生而凌乱的小超市内,气质凶悍的男人硬邦邦地跟他开玩笑,还用的是第一次见面时的话。
  似乎并不怎么好笑。
  方秉雪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低着头,拘谨无措的模样。
  找零的五元纸币被推了过来,泡面和饼干装在一个浅红色的塑料袋里,拎着沉甸甸的。
  因为里面还有一整排ad钙奶。
  周旭说:“找不开。”
  他又坐回马扎上,挠小狗的下巴:“拿去喝吧。”
  -
  方秉雪晚上没住王川这。
  他把洗好的衣服换回来,还有些潮湿,王川打着呵欠:“你穿我的也没啥啊,这件你拿走呗,反正是新的我都没穿过。”
  方秉雪说:“别扭。”
  他大后天才正式入职,明天还得忙老奶奶下葬的事,这会儿风卷残云地吃完泡面,终于感觉身上暖和:“走了。”
  王川站起来:“成,我先去个厕所。”
  方秉雪:“嗯。”
  他拎着塑料袋走到门口,换鞋,拧门把手,身体都探出去了,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身:“对了,那个周旭……”
  王川刚从厕所出来,还在甩手上的水:“谁?”
  方秉雪问:“就下水救人的那个,你了解吗?”
  最开始方秉雪觉得这人是修车,或者送货的,不然不会对车辆如此熟悉,可刚才又遇见了,很闲的样子,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超市里逗狗玩。
  不管怎么说,方秉雪觉得周旭肯定住在附近。
  没想到王川摇头:“不认识。”
  他继续:“我又没在砾川县上班,就借调过来半个月,怎么,你觉得这人不对劲?”
  王川立刻警惕起来:“用不用我问下局里?”
  方秉雪笑了:“不用,没什么。”
  这里离他住的宾馆有点远,就让王川开车送他了,打呵欠传染,方秉雪本来就有点困,这下完蛋,也跟着揉眼睛,呵欠连天。
  王川“嘶”了一声:“饼儿,你陪我说会话,不然我疲劳驾驶。”
  方秉雪阖着眼,整个人都缩在椅背里,领子往上拉,就露出半张恹恹的脸:“累了,不说。”
  “你这人,”王川不满道,“能不能给点反应啊,咱毕业后都一直没见,也不说热络下。”
  见方秉雪不搭理,他就继续叨叨:“我还一直没问呢,你怎么突然来这边驻点,为着履历漂亮,增加基层工作经验吗?”
  都是大学同学,说话也不藏着掖着,王川转动方向盘:“但这种情况我建议你去贫困县,或者更偏远点的地,砾川在西北太普通了。”
  方秉雪没睁眼:“闭嘴。”
  王川沉默了会,又觑了眼方秉雪的脸色:“并且我记得你家里……”
  剩下的话方秉雪没听到。
  因为他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被王川叫醒的时候,才猛然一惊,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的样子,但是都过去了好几秒也没声。
  王川等急了,家乡话都出来了:“爪子了?”
  方秉雪表情有些呆滞,脸颊微红,鼻子小幅度地皱了下,终于——
  “阿嚏!”
  得,这下不仅是重感冒,还发烧了。
  宾馆的床上,方秉雪躺着缓了会儿,拿手背贴了下自己的脸,感觉热得能烙饼,呼出的气也是烫的,整个人都热烘烘快要冒烟。
  刚才出去的时候,忘记买药了,这会儿时间太晚,哪儿还有亮着灯的店?
  可能在这处西北小城,只有他临时住宿的房间还醒着,在深重夜色里,仿若火钳子烫出的小小光点。
  方秉雪下床,给自己烧水喝。
  真是晕了,水开后倒进杯子里,吹了两口就凑上去——
  竟不觉得烫。
  可神智终于被灼得清醒些许,方秉雪给杯子放好,去洗手间照了下镜子,被这狼狈的模样逗笑了。
  过敏还没好,眼尾红着,脸颊上的指痕也没下去,烧得酡红一片,而嘴唇更是被烫到,有些微微浮肿。
  方秉雪笑了会儿,用凉水洗了洗脸。
  然后回到床上,把被子拉得很高,给自己整个人都裹进去,他生活自理能力其实挺好的,也没真的给这病当回事,就学着小时候妈妈照顾的方法,闷汗。
  就是太阳穴突突地跳,脑袋很痛。
  方秉雪很快就热得出汗了,伸手一摸,额发已经湿了,喉咙也干哑,烧得疼,他强迫自己闭着眼,把滚烫的呼吸拉得很长,慢慢地平复过快的心跳。
  没过多久,方秉雪渴得受不了,从床上爬起来去喝水,但烧水壶里的水还没凉,摸着就烫手。
  他抿了抿嘴,把床头柜的塑料袋打开,拿了瓶ad钙奶出来。
  手抖,费了些力气才把吸管扎进去。
  方秉雪一口气喝了半瓶,抽了下鼻子。
  声音很哑:“谢谢啊。”
  另一边的超市里,周旭伸手拿起遥控器,给电视关了。
  老板唰地一下坐直身子,脸上都是压出来的印:“哎,几点了?”
  有背景音的时候这人睡得熟,安静下来反而立刻醒了,周旭给遥控器放好:“一点半了。”
  老板揉了揉手腕:“哦……”
  周旭说:“刚才有人过来买东西,钱我给你放进去了。”
  老板似乎还没从睡意里清醒过来,又说了一声“哦。”
  周旭说:“你数数。”
  “这哪儿用啊,”老板连忙开口,“我还能不放心……啊?”
  他睁大眼睛,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喉咙吞咽了下。
  周旭脸上没什么表情:“嗯,刚走的,没什么痛苦。”
  他还在那个马扎上坐着,有些年头了,上面军绿色的布带都磨得薄了,和这家小超市一样,带着种沉闷而绵长的老旧。
  但也没有周旭怀里这只狗老。
  稀稀拉拉的毛发没有光泽,身体软软的,在周旭的臂弯里显得很小,一动不动。
  “十四岁了,”周旭平静地抱着它,“挺好的。”
  老板从柜台后绕出来,往前两步,搓了搓手:“前半夜它往外跑了好几次,我就琢磨着不对劲……所以才给你打电话,没想到还真的……”
  周旭说:“嗯。”
  有些狗老了,知道自己寿命无多,往往就选择死在外面,而不是留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可能是不想让家人看到自个儿最后的模样,觉得难看。
  但它再难看的样子,周旭也见过的。
  那天下着暴雨,周旭差点开车碾到了这条狗——狗生了病,歪歪斜斜地往野地里走,走一半儿没劲了倒在马路上,只剩下胸廓在动着喘气,周旭骂骂咧咧地给它拎车里,说真不要脸还碰瓷,一看就是只蠢狗。
  病了都不知道找人求救,只知道去胡乱地吃野草,在它有限的认知里,这片大地慷慨而仁慈,诞下生命,提供无数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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